荷生抬起頭,「我們會不會贏?」
「荷生,那麼多人見過他們兄弟吵嘴、打架,以及烈火保證要把烈風乾掉的誓言。」
「但是,」荷生拉住言諾的手臂,「我同你的證供……」
言諾無奈地說:「我同你是烈火的什麼人,大家都知道。」
「你太不樂觀。」
「我一向是個以事論事的人。」
荷生抬起頭,看著月亮。
「記得第一次帶我去琪園?」她問。
「怎麼不記得,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
他們放慢了腳步,有一個小女孩牽著一條狗迎面而來。
不知怎地,荷生的目光為這條狗所吸引,只見它通體白色短鬃,體積龐大,氣息咻咻,走近了,仰起頭,對準荷生。
荷生猛地一怔,狗的雙眼狹長鮮紅,嚇她一跳,再加注意,它的五官漸漸化為烈風的面孔,變成烈風的頭鎮在狗的身上。
荷生崩潰下來,她退後一步,尖叫起來,叫完一聲又一聲,無法停止,再也站不穩,蹲在地上。
女孩與狗早已離去,她卻繼續慘嚎,言諾只得伸出手,大力掌摑她。
荷生臉上吃痛,呆住,怔怔地看著言諾。
言諾不忍,緊緊抱住她。
荷生驚怖得一顆心似要自口腔裡躍出來,魅由心生,倘若一生要背著這個陰影而活,真是生不如死。
第二天,荷生坐在家中等消息。
烈火一案已在最高法院聆訊完畢,六男一女陪審團退庭商議。
六小時半之後,向法庭回報。
裁定烈火罪名成立,按察司判被告入獄三年。
荷生聽到這個消息,耳畔有細微嗡嗡聲,她低著頭,雙臂抱在胸前,默默無言。
律師還向她解釋細節,她卻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荷生有點感激這嗡嗡聲,希望它不要消失。
烈戰勝走過來,荷生不由自主,把頭埋到他懷裡去。
沒有棋子了,他們都沒有棋子了,烈風已死,烈火入獄,烈雲失常,這一場戰爭,勝利者與失敗者犧牲得同樣慘烈。
烈戰勝一句話都沒有說,帶著荷生及言諾去見烈火。
烈火握著荷生的手,「答應我一件事。」
荷生不語,她知道他要說什麼。
奇怪,在這種時候,他偏偏去關注微不足道的瑣事。
「馬上與言諾結婚,有多麼遠走多麼遠。」
荷生情緒不受控制,神經質地慘笑。
烈火急促地轉向言諾,「你聽見我說什麼?」
言諾點頭,烈火似略為放心。
然後他主動地站起來說:「你們走吧。」
他們緘默地回到烈宅。
烈戰勝一開口便說:「我要你們離開本市。」
荷生沒聽清楚,她的聽覺失靈,身邊像有一隻不肯飛走的蜜蜂。
言諾向她重複一遍。
荷生點點頭,「我正想去探訪母親。」
「言諾,你幫荷生去安排一切。」
言諾似有問題未能解決,他與烈戰勝商議起來。
荷生走開去找烈雲。
推開房門,只見一張空床,護士正要收拾儀器,看到荷生,見是熟人,便向她笑笑。
荷生指一指床,「人呢?」
「今晚起程往麻省醫療。」
「痊癒機會大不大?」
「相當有希望。」
荷生對這種高技巧的答覆已經習慣。
人去樓空。
護士想起來:「對,她看到母親的時候,會叫媽媽,你說這是不是好消息?」
荷生霍地抬起頭來,「真的?這正如在滿天烏雲中看到一絲金光。」
看護笑著指指耳朵,「我親耳聽見。」
「是,這真是至大至樂的消息。」
言諾上來找她,「荷生,烈先生有話同你說。」
荷生與烈戰勝在書房中對話。
他溫和地問:「你有什麼打算?」
荷生簡單地說:「等烈火出來。」
烈戰勝說:「我想送你出去升學。」
「我不想再進學堂。」
「相信我,荷生,有點事做,時間會過得快些。」
荷生不作聲。
「言諾本想陪你,但他不捨得長時間離開父母。」
「他一向是個好孩子。」荷生莞爾。
「你的耳朵怎麼了?」烈戰勝放低聲音。
「什麼?」
第八章
烈戰勝歎口氣,「荷生,要是你願意,我可以協助你開始新生活。」
荷生微笑,「烈先生,我聽不到你說什麼。」
烈戰勝搖搖頭,「你這孩子。」
「孩子,還是孩子?」荷生失笑。
烈戰勝說:「至少考慮我的建議。」
「烈先生,我一直在想,那天在琪園,如果不是我多事,上樓到烈雲房間去探測,烈風會不會自動離去,悲劇是否可以避免?」
烈戰勝抬起頭來,「荷生,我永遠不去檢討過去的事情。」
「即使是這件事?」
「即使是這件事。」
荷生低頭看牢雙手。
「我安排你明天就走,言諾會陪你一個學期。」
「我怎樣探訪烈火?」
「荷生,他不要見你。」
「什麼?」
「他已說得很清楚,他不要看見你,不要讀你的信,也不要你等他。」
荷生沉默。
過一會兒她問:「為我好?」
「不,為他自己好。」
「我不相信。」
烈戰勝說:「對不起,荷生。」
「就這樣,一聲對不起就把夏荷生一筆勾銷?」
「沒有人可以這樣對夏荷生,」烈戰勝握緊她的手,「耐心一點。」
荷生只得點頭。
烈戰勝忽然問:「為什麼烈家不能有你同言諾這樣的孩子?」
荷生不相信他會問出這個問題來,這麼聰明的人,竟連如許粗淺的道理都不懂。荷生訝異地說:「正因為我們不是你的孩子。」
任何人在琪園這種環境長大,都會變成烈火烈雲,甚或更加悲哀。
臨走之前,荷生並沒有見到烈火。
他不願意見夏荷生。
幾個談得來的同學都來送行,見言諾與荷生在一起,心裡頗有點寬慰:也許她打了一個圈子,又回到他身邊去了,只要有人接手,過往不名譽的花邊很快會淡出傳為美談,希望夏荷生可以得到較為理想的結局。
言諾攙著荷生上飛機,她同他笑,「我不是老太太。」
話還沒說完,已經一跤跌在地上,嚇得服務人員爭向扶持,荷生掙扎拾起手袋,一不小心,袋中物件落出來,又得一件件揀起。
荷生苦笑。
抵達西岸,她與母親住了三天。
夏太太桌上成疊剪報,都是有關烈氏一案的新聞。
世界太細小,你知道的,別人也知道,你去過的地方,別人都去過,多說無益。
從亞洲到美洲,才十來個小時飛機,誰也甭用想把誰當鄉下人。
長輩臉色凝重,但看到言諾的時候,卻舒一口氣:荷生能夠靠著這塊金漆招牌,就什麼都不怕,一切可以從頭開始。
荷生看看言諾,人們太過高估他,卻低估了她。
即使如此,她也不想特地證明什麼。
言諾問她:「睡得好不好?」
荷生答:「還可以。」
言諾有點意外。
荷生解釋說:「還有三年時間,沒有人可以三年不睡。」
言諾明白了。
荷生與母親道別,她不能與她住同一城市,怕會窒息,受傷的人需要額外自由與更多時間安靜地來調整心理及生理。
荷生害怕每天早上起來看到母親焦慮憂傷的面孔,逼切慇勤地,希望女兒在一天之間痊癒,為母親爭一口氣。
荷生搬到另一個鎮,租一間小小公寓,簇新的環境,截然不同的人與事,連她自己都相信可以忘記過去,從頭開始。
這個大學鎮裡華人不多,沒有人認識她。
荷生買到一張尺寸理想的書桌,坐下來,開始寫信。
第一封信被退回來的時候,恰恰是她寄信十四天之後。
郵期很準,以後,她每寄一封信,就收到一封退信,看到信封上自己的字跡,荷生有種突兀的感覺,彷彿有一個熟得不能再熟的熟人,在天之涯海之角,找到了她,要與她通消息。
烈火不肯讀她的信。
他要令她失望,死心,放棄,不收信是最直接的表示。
荷生繼續寫,她不是要與烈火比賽意志力,她只是想尋找一個精神寄托。
她用一格抽屜,專門來放退信。
言諾對這件事並沒有發表意見,每一個人都有權對他的過去表示懷念。
在一個隆冬晚上,言諾問荷生:「有沒有算過你認識烈火共有多少日子?」
荷生想一想,訝異地答:「七個月。」
才七個月。
連當事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過一會兒輪到荷生問:「我此刻的生活費用由誰在負責?」
「我。」言諾答。
「謝謝你。」荷生一度以為是烈戰勝,「你不覺辛苦?」
「辛苦時告訴你。」
「別抱怨你動用了老婆本。」
「老婆,」言諾笑,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新名詞,「老婆。」
荷生低下頭,「你已經仁至義盡,言諾,也該回去幫烈先生照顧生意了。」
「烈先生早已決定將公司逐步西遷,我們有一組人在這裡部署。」
荷生意外,「言伯父也在此間?」
言諾點點頭。
「呵,都把這裡當行宮了。」
「烈先生做事業的心已不能與從前比較。」
荷生點點頭,任憑他是金剛不壞之身,遭此巨變,怕也會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