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到了,連環跳起來。
「連環,我是香寶珊。」
「有什麼吩咐儘管說。」
「你已經多久沒見香紫珊?」
「不過幾天。」
「算起來足足八天是不是。」香寶珊語氣中有訕笑成分。
連環不出聲,她像是什麼都知道。
她在背後做了些什麼工夫?
「午夜十二點,我派車子來接你,屆時你便明白。」
又是午夜,一切都在夜闌人靜的時分發生,到了那個時候,人的意志薄弱,精神恍惚,往往真假難分,喜怒無常。
那真是最脆弱的一個時刻。
最功心計的人,才會約別人在這種時候見面。
經過一整天的焦慮,連環已經相當疲倦,但是無論如何,都要裝出精神抖擻的樣子來。
午夜,他走到門口,車子準時駛近,司機朝他點點頭,他拉開車門,坐到後座。
黑色的大車在深夜慢慢向郊外駛去。
連環不慣坐後座,有點暈眩,於是閉目養神。
車子駛了很久,一直在郊外路上行走,唯一亮光,來自路中心點點閃爍的貓眼反光石,情形十分詭秘。連環心想,叫司機回頭吧,馬上回頭怕還來得及,足足一個小時後,才抵達目的地。
車子停下來,連環又想,現在馬上回去,也還來得及。
但是他身不由己,跟著司機到一幢小洋房前去敲門,來應門的人正是香寶珊。
「進來。」她讓開一點放連環進屋。
不知就裡的人,會以為他們在幽會,連環只猶疑片刻,便踏進屋內,可是,似有人同他說,此刻走,也還不太遲。
香寶珊用很平靜的語氣介紹道:「這是徐可立名下的休憩別墅。」
她沒有開燈,連環憑月色看到她神色淒苦。
「徐君呢?」
「據他告訴我,他今早已飛去倫敦。」香寶珊說完笑了,表示她一點都不相信。
「你約我來看什麼,一卷錄像帶,還是一疊相片?」
「來,跟我來,到這裡來。」
香寶珊把他帶到二樓的樓梯轉角處,那裡放著一架精美的雕花檀香木屏風,香寶珊輕輕轉到後邊,低聲問:「你可看得見我?」
連環完全不知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在外邊看不見你。」
「那麼,你也進來吧。」
連環把屏風挪開一點點,走進去,又把屏風放好。
屏風裡側,是另一個天地,黑暗中,連環鼻端聞到檀香木特有的幽香,自屏風雕花縫隙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樓下。
連環覺得事情怪得不能再怪,因問:「我們現在做什麼?」
香寶珊的答案很簡單:「等。」
「等什麼?」
「等到了你自然知道。」香寶珊的聲音冷淡得很。
他們躲在屏風後站著像是足足有一個世紀。
連環終於說:「我要走了,這樣做沒有意思。」
香寶珊敏捷地按住他手臂,「不要動,來了。」
連環站得雙腿發酸,屏風後可以活動的範圍又不大,他聽到香寶珊的語氣那麼鄭重,才肯繼續站下去。
又隔好一會兒,才聽見有車子引擎聲自大路傳來,再過一刻,車子停在門口,人卻沒有馬上進屋,之後方聽到車門重重關上。
連環這才知道他們是在等人。
這兩個是什麼人,他心中已經有數,他掩住面孔一會兒,才看向香寶珊,香寶珊朝他點點頭,證實他的猜測不錯。
連環說:「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我不宜久留。」
他推開屏風,剛想離開是非之地,別墅大門已經打開,兩人一起走進來,其中一人順手開亮了燈。
那人是徐可立。
站在他身邊的是香紫珊。
燈的亮光反射到香寶珊的雙目裡去,使她兩隻眼睛看上去凶光綻露,虎視眈眈,似隨時會撲向獵物。
連環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第十章
這與當年的香權賜有什麼不同?若干年前,香寶珊的父親也是這樣自虐虐人,毀滅整個家庭。
只見樓下的香紫珊伸出她的雙臂,熟膩地搭在徐可立的肩上,抬起臉,凝視他,用輕化的語氣說:「這上下你該抵達倫敦了。」
屏風「格」地響了一聲,連環開頭以為是香寶珊顫抖的身子不著意推動了它,然而發覺顫抖的不是她,而是他。
香寶珊才不會震驚,這一幕她肯定已經看過多次,連環才害怕驚惶,感覺猶如胸中刺進一把利刀,一時不覺痛,但心房即死。
徐可立沒有回答,他走到一角斟酒。
香紫珊走過去,「你已經站在我這邊了,是不是?」
「你還要問多少次?」
「我需要肯定呀。」香紫珊「格格」笑起來。
她穿著玫瑰紫顏色的衣裳,仰起臉,只覺得相映之下,皮膚更如雪一樣白。
「還能抵賴嗎,明天要簽合約了。」
香紫珊笑,過一會兒,她低低說:「我一早同你說過,徐可立,你終於會屬於我。」
徐可立沒有言語。
他自斟自飲,過了一會兒,才說:「連環那一份,你取到手沒有?」
連環低著頭,即使聽到自己的名字,也已無意外。
香紫珊當下回答:「連環那邊絕無問題。」
徐可立鄭重地說:「一貫以來,我們的錯誤是低估了連環。」
香紫珊轉過頭來,「連環不礙事,連環會聽我的話。」
連環在屏風後面,忽然抬起了頭,誰說不是,在阿紫面前,他幾時都似一隻哈巴狗。
徐可立說:「這一下你應該滿意了,我出賣了至親的人,來換取你的歡心。」
「不,」香紫珊聲音很溫柔,「你出賣香寶珊,是為著你自己的地位。徐可立,近年來你同她的關係已經很動搖,與其她聯合我對付你,不如你聯合我對付她。」
徐可立僵立一旁。
「我直到最近才發覺你不是我想像中那麼高不可攀十全十美的人,原來你同我、我同她都沒有分別,我們活該糾纏在一起。」
徐可立放下杯子,冷冷地說:「既然你已掃盡所有的興,可以走了嗎?」
「走,怎麼不走,」香紫珊站起來,「姐姐當年怎樣把我自大屋趕出去,瞧我的,我也照樣地趕她走。」
徐可立不耐煩地拉開門,香紫珊跟著走出去,順手關了燈。
他們離開之後,連環與香寶珊動都沒有動。
引擎聲早已消失在黑暗中,他們仍然站在屏風之後。
剛才一幕多麼像話劇中那種精彩的獨幕劇,男女主角鮮明的扮相,加上玲瓏剔透的說白,暴露出駭人的陰謀。
香紫珊終於奪到一切:家庭,地位,還有徐可立。
檀香木的幽香越來越濃。
香寶珊先推開屏風,這次,由她開亮了燈。
她斟出酒來,遞給連環。
挪揄他:「你還會不會聽香紫珊的話?」
連環不出聲,他一向遷就忍耐女性,這次香寶珊受的傷最重,他不忍落井下石。
「你都明白了吧,如果你願意,你們三個人就可聯合起來對付我,把我驅逐出香氏。你是香紫珊手上的一張王牌。」
連環喝乾杯中的酒,站起來,向香寶珊欠欠身,「我不是撲克牌,我是一個人,對不起,我要走了,謝謝你今晚招待我。」
咎由自取,連環不抱怨任何人。
香寶珊追上去說:「她不愛你,她從來沒有愛過你。」
連環沒有回答。
「司機還沒有來,你很難步行回市區。」
連環忽然回頭,看著香家的大小姐。
香寶珊見連環粗眉大眼,瞪住她,生怕他盛怒之下會做出一些什麼驚人的事來,不由得退後兩步,自小到大,她都覺得他是一個粗人,有求於他,才不得不與虎謀皮。
但忽然連環對著香寶珊笑了。
他獨自開步向市區走去。
天已經濛濛亮,走了一段路,寒風撲面而來,反而使他清醒。有一輛載滿蔬果的貨車徐徐而來,連環向之招手,它停下來義載陌生人。
司機居然是一位中年婦女。
她問連環,「去哪裡?我只開到地車總站。」
連環答:「那已經很好。」
他跳上車去,道謝,坐穩。
貨車搖搖晃晃駛往市區,女司機看他一眼,關心地問:「你沒有事吧,臉色那麼差,像生病。」
連環不由自主抬起頭望向倒後鏡,看到自己的臉,非常訝異,怎麼搞的,他不禁伸手去摸面孔,似戴著一隻鐵灰色的面具,他嘗試去將面具剝下,但是不行,他拉扯的只是臉皮。
大滑稽突兀了,人的皮怎麼會是這樣死灰色,不可能不可能,定有人向他開玩笑,連環掏出手帕,用力去擦,盼望把那一層土色抹掉。
女司機同情地對他說:「你要看醫生呵。」
連環頹然低頭,沒有人幫得了他,只有他能解救自己。
車子駛到地車站停下來。
連環幾經轉折,才回到宿舍,換上乾淨衣褲,趕去上課。
說也奇怪,那一天,他比往日更加用心,資質略差的學生重複向他提問題,他都可以不嫌其煩,細細作答,舉了一個又一個例題。
其中一位女同學感激得淚盈於睫。
連環並不覺得累,睡眠不足,理應急躁不安,他卻異常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