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走回去。」
「走得到嗎?」
「回頭是岸,終有一天走得到。」
香紫珊並沒有走近,她伏在欄杆上輕輕地說:「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還是把連環送了回去。
幾次三番,連環想與湘芹聯絡,三番幾次,他都覺得不是時候。
沒有見湘芹好似已有一世紀。
她也不來找他,可見完全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再好脾氣,再不計較,也應該有點表示。連環認為湘芹的態度完全正確。
星期天,連環才自父母口中得到湘芹最新消息。
他聽見母親同老伴訴苦:「滿以為他們隨即要結婚,誰知湘芹被調到紐約去三個月,這裡邊一定另有蹺蹊。」
「沒有呀,湘芹來辭行時神色如常。」
「她有不滿,也不會叫我們看出來,人家是受過教育的人。」
「連環可以追著去。」
「是湘芹把他寵壞的,現在由她教訓他最好。」
「我們不管年輕人的事。喂,今晚弄了什麼好菜?」
走了。
連環恍然若失,伊人不辭而別,他好比失卻一條臂膀,有點腳步浮浮站不穩。
對他這樣柔順的湘芹也終於拿出顏色來。
可見她下了決心。
宣讀遺囑那一日,他並不在場。
其後由鄧玉貞的律師向他宣佈,鄧女士把名下一半財產撥分給他。
連環一疊聲叫苦,這等於是給他找麻煩,一而再,再而三,香家的人非陷他於不義不可。
連環不勝其擾,他記得他煩惱無禮地對律師說:「統統給我捐到慈善機構去。」
第二天,門房告訴他,有一位香小姐找。
香紫珊不會放過任何人。
連環的一顆心馬上提起來,他諷刺自己:連環連環,你的靈魂幾時才會甦醒。
走到門口,那位香小姐雖然背著他,連環已經知道來人不是香紫珊。
他大大詫異,阿紫的背影化了灰他都認得出來,這卻是誰?
瘦一點也矮一點,穿一套白衣裳,聞腳步聲轉過頭來,她是香寶珊。
連環無法掩飾驚異之情,她干了謝了,神情憔悴,況且,她怎麼會在這裡出現。
連環不置信地問:「你找我?」
這還是他們兩人第一次正式交談。
「是,我找你。」香寶珊低聲說。
連環不敢怠慢,「你不介意到我宿舍坐一會兒吧?」
「謝謝你。」
連環說:「令堂病逝,大家都十分傷感。」
香寶珊聞言抬起頭來,「家母對你很有好感,」她停停,「為什麼,是因為你說了什麼,還是因為你什麼都沒有說?」
連環知道她為這個問題已經困惑了多年。
香寶珊又說:「但願我也有這個天分,我在父母面前,從來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嚴格地講,我從來沒有與他們好好交談過。」
連環看著她失卻光彩的臉,真沒想到,她會改變態度,纖尊降貴,把他當地位平等的一個朋友那樣交談,香家的人確實變化多端。
「你一向能幹,連環,一個人要超越他的出身,實在不易。」
連環啼笑皆非,大小姐這番話,真不知是褒是貶。
他悶聲不響地容忍她。
香寶珊戴著白手套的手拿著連環給她的茶杯,手指沿著杯口擦了擦,好像是在考慮怎麼樣把話納入正題。
她終於放下杯子,似怕髒,沒有喝。
這一切都落在連環的眼中。
最後她說:「家母把她名下一半產業給你。」
連環笑了,又是這句話。
還有下文,「連同香紫珊那一份,占總數百分之四十強。」
即使如此,香寶珊也不用擔心。
「連徐可立那一份,就超過百分之六十。」
連環的心一動,他脫口而出,「不會的。」
香寶珊有點詫異,果然,連環好不聰明,「你已經猜到了吧,你已經知道香紫珊打算怎麼樣行動了吧?」
「不會的。」
「你太多疑了。」
香寶珊淒苦地笑笑,「香紫珊恨的只是我一個人,她對徐可立一向沒有偏見,但定要對付我,否則她寢食難安。」她隔一會兒才說,「她要逐我走。」
連環終於說:「別太多心。」
香寶珊笑說:「你也別太天真。」
「我不相信。」
「我可以提供證據。」
「我不想牽涉在你們的家事裡。」
「連環,現在才說這句話,無論如何都好像已經遲了十五年。不管你願不願意,自你踏入香宅那一日起,你早已是我們家的一分子。」
那是一個下雨天,連環記得很清楚,由父親帶著他搬進香宅的工人宿舍。
連環到今天都不明白,他怎麼會在香家扮演了這個舉足輕重的角色。
「連環,大家都知道要求你對付香紫珊是沒有可能的事,你倆一直親厚。」
連環一震,他還以為這是他心底下最深最黑暗的秘密,事實上卻無人不曉,他失笑嘲弄自己。
「我只想你維持中立。」
這麼說來,他們是決定打仗了。
「來這裡見你對我來說不是易事,我們一向疏遠,你也並不喜歡我。」
連環對她的坦誠十分意外。
「你要看證據的話,可以在這個號碼找到我。」她輕輕放下一張卡片。
香寶珊站起來告辭。
走到門口,她轉過頭來,「看在家母分上,幫我這個忙。」
這位大小姐也有開口求人的一天,難怪神情疲憊不堪。
連環送她到門口,司機馬上來替她打開車門,香寶珊一貫向前直視,壓根兒看不見下人。
連環抱著手,車子緩緩消失在轉角上。
「那是誰?」
連環轉頭看見母親,「媽媽,你是幾時來的。」
「來了許久,門房說你有客,我故在園子散步,」連嫂狐疑地問,「如果我沒有看錯,那人是香寶珊。」
連環點點頭。
「連環,你同她們還有來往?」
豈止往來。
「媽,夫人去世了。」
「我同你父親都看到訃聞,」連嫂低下頭來,這單純的善良婦人無限感慨,「你父親說香太太從來沒有高興過。」
連環多想說,不,她曾經高興過,只不過那是非常非常短暫的快樂,即使如此,已經叫她付出一生代價。
「連環,你知不知道,他們要的,到底是什麼?」
「母親,我們毋需明白,不必知道。」
「他們不是什麼都有嗎?」
連環拍拍心房,「媽媽,這裡,這裡。」
「什麼,」連嫂大吃一驚,「沒有心肝心肺?」
連環笑了,緊緊摟抱母親。
「兒子,不要跟她們姐妹來往。」
「母親你從來不干涉我交友自由。」
「她們那種人沒有幸福。」
「母親口氣似預言家。」
「見得多了,有經驗,不幸言中,也會有的。」
連環這才沉默不語。
「湘芹有無來信?」
連嫂並沒閒著,打開衣櫃,逐件襯衫查看,見有掉了鈕扣,馬上取出小小針線包,立刻給縫上。
連環說謊:「有。」
「抽得出假期,該去看看人家,怪寂寞的。」
連環笑笑。
「剛才我在園子走,看到一對一歲模樣的孿生兒,哎呀,好玩到極頂,我過去細細打量,他倆的小嘴巴一直扁呀扁,想要哭,又努力往母親身邊擠,害臊異常。我便問,誰是哥哥,誰是弟弟,他們終於忍不住張嘴大哭,原來已經各長了四顆小小門牙。」
連嫂一邊講一邊笑。
她是認真的,「連環,將來,你與湘芹起碼要兩名孩子吧?」
見連環不回答,她又說:「我自己同湘芹講。」
連環的思潮被母親抓住,飛不出去,只得與她閒話家常,覺得溫馨之餘,也感到辛酸,母親這樣簡單的願望,他都不知是否能幫她實現。
「那對孿生兒是歐講師的兒子,一個叫恩賜,另一個叫天賜,乳名小哥與大弟。」
「歐君年紀同你相仿吧。」連嫂白他一眼。
「也許人家沒有壓力。」連環看著母親笑。
把母親送走,連環取出香寶珊留下的名片翻來覆去看。
終於他撥通那個手提電話的號碼。
「我是連環,」他說,「我不能應允什麼,但我願意知道你有什麼證據。」
「稍後你再決定幫不幫我好了,我準備好之後通知你。」
連環掛斷電話。
與香家的人接近得多,行為舉止,也越來越似他們?
連環只想證明香寶珊完全多疑。
根本不應該打這一場仗。
當天晚上,他取出信封信紙寫道:湘芹。兩個字之後,無以為繼,團掉紙,再從頭開始:湘芹,又寫不下去,一地都是團皺的紙。
湘芹,你應當明白,何用解釋,連環摔下筆,兩隻手捧住頭。
過一會,他又寫:湘芹……
折騰半夜,終於沒有寫成,因不知要說什麼,他並不打算叫她回來,她因公出差,正好走開冷靜一會兒,他又知道她不打算接受急就章式道歉,到此刻為止,他亦未曾把思維梳理出一個頭緒來。
只得倒在床上睡了。
第二大,他一早出門上課。
清潔女工一進門見一球一球的白紙,滾得一地都是,少說都有百來團,不由得咕噥,這是怎麼回事,大學員工宿舍裡,怪人何其多。
傍晚,連環靜默地回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