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芹把平日所有的溫柔敦厚收斂起來,揚起一角眉毛,瞪著她,握著拳頭,十萬分警惕。
湘芹沉著地說:「我也知道你是誰。」
怎麼會忘記!
當天晚上樹頂上那只向她扔石子的精魅就是她,湘芹永遠記得她的笑聲與她那張面孔的輪廓。
她中石子的部位到現在這一刻還在痛。
湘芹沉著地斥責她,「你又打算冷箭傷人?」
香紫珊又笑了,她微微走出來一步,好讓對方看清楚她,她也想看仔細這名手下敗將。
湘芹用手遮住額角擋去陽光,才看到香紫珊全身。
也只有這樣的人才配穿這樣的衣裳:甜心領口的象牙白緞蓬裙禮服上纍纍綴滿透明亮片,稍微動一動,便泛出閃光,她腳上是一雙芭蕾舞鞋,此刻她的笑容甜美純真,足以令一個陌生人相信,一切過失都是誤會。
她揚一揚鬈曲的頭髮,「你站在我家的地上,對我無禮,是不是要我再趕你一次。」
湘芹雙目炯炯地看著她,以暴易暴,「你的家?恐怕要等官司結束才能知道這是否你的家吧。」
香紫珊倒退一步,沒想到對方是個這樣厲害的角色,把她的底細鑽研得一清二楚。
「你是誰?」她喝問。
湘芹訕笑,「你不是說知道我是誰嗎?」
這時候連環拿著兩杯果子酒過來,看到她們兩個對峙,忽然明白湘芹一而再、再而三要多留一會的原因,就是希望可以見到香紫珊,一雪前恥。
他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香紫珊已經敏捷地搶過一杯果子酒往湘芹身上潑去,那玫瑰汁子似的酒正淋在湘芹白衣胸前,慢慢化開,如一束花瓣。
連環挽湘芹的手,「我們真的可以走了。」
就在這個時候,人群外圍一陣騷動。
只見區律師匆匆向前,與幾名大漢打交道。
說不到兩句,老區的神情激動起來,他顯然反對無效,只得揮動雙手。
是湘芹先會意,看著連環說:「是便衣警察。」
連環不顧三七二十一,把香紫珊拉至一旁,「二小姐,快把那些東西拿出來,莫拖累了全家。」
香紫珊掙脫手臂呼痛。
區律師帶領著大漢入屋,怒氣沖沖地說:「你們太會挑日子了,今天賓客滿堂,希望你們滿載而歸。」
湘芹迎上去,「怎麼回事?」她手中拿著酒杯。
老區停住腳步,冷笑道:「這幾位朋友接到情報,說香宅藏著一些不合法的東西。」
湘芹「呵」地一聲退開。
那邊香紫珊已經領著連環奔上房間去。
湘芹何等聰明,即時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香紫珊的雙眼出賣了她自己。只有用麻醉劑的人才會有那樣朦朧不羈的眼神。
她跟著他倆跑上樓梯,推開房門,兄見香紫珊自枕頭底翻出一些什麼交給連環。
湘芹過去一看,連環還不知道接過的是什麼,湘芹是個跑新聞的人,反應敏捷,立刻搶過他手中那幾塊冰狀的透明物體納入手中的酒杯裡。
幸虧她眼明手快,因為跟著進來的是那三條大漢與區律師。
湘芹連忙開始演戲,「連環,你現在馬上跟我走,不然以後都別想見我。」
活脫脫是紈褲子弟爭風吃醋。
連老區都信以為真,果然不出所料,這愣小子已陷入三角關係的死胡同裡。
他歎口氣拍拍連環的肩膀,「這幾位朋友想看看房間裡有沒有他們要的東西,你們且到別處說話。」
湘芹先仰起頭下樓去。
背脊上爬滿冷汗。
耳畔還聽到老區諷嘲地說:「我建議全體搜身,看誰身上帶著三錢或四克重的可卡因。」
連環猛然抬起頭來,原來香紫珊交給他的,正是那個玩意兒的新品種。
湘芹迅速走進衛生間,把杯子裡的酒和冰倒下衝掉。
她這才鬆一口氣,看見鏡子裡的自己唇上佈滿汗珠,便用手背抹一抹,對鏡歎道:「一切為著你,連環。」
她推門出去,看到連環感激的眼神。
湘芹這才拂一拂身上的酒跡,半真半假地對香紫珊說:「你不配穿這件衣服。」
她揚長而去。
那幾個大漢再也沒有懷疑,心中感歎這等少年錦衣美食不曉愁滋味,成天在象牙塔內吵吵鬧鬧,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湘芹要等站在草地裡才能鬆口氣。
她有點眩暈,靠在大樹上喘息。
連環走過來,靜靜站在一角不出聲。
這是他的本色。
湘芹說:「你勸你朋友速速把那個戒掉,我們有個同學做過詳細的有關報告,它裡邊有一種甲基安菲他命,藥性非常厲害,對心身無益。」
連環過一會兒才說:「剛才多虧你。」
「我也不曉得為何要幫她,」湘芹解嘲地說,「像她那種人,字典裡沒有感激,因覺得全世界應該供奉她們這等特權分子,自小嬌生慣養,理所當然,我才不會同這種人做朋友,我沒有好涵養,從頭到尾儘是付出付出付出,這種人除了私慾,看不見其他事其他人。」
連環微笑。
湘芹歎口氣,「對不起,我說得太多了,或者我只是不想看見他們破壞一個訂婚禮的氣氛。」
連環笑笑,輕輕說:「你的或是我的訂婚禮上,雙方家長到場已經足夠。」
湘芹一愣,你的或是我的,同你我又有很大分別?
連環並沒重複剛才的話,他站在橡樹下,似笑非笑地看住湘芹。
他對著她可真揮灑自如,心理上一點障礙都沒有。
湘芹怔怔地看他一會兒,一聲不響,獨自循小徑走下山去。
一邊走一邊無端端落下淚來。
第二天晚上,區律師親自來接連環。
他們在大宅的圖書室裡等連環。
香寶珊坐在她們母親的右手邊,香夫人的律師在左角,徐可立一見連環就迎出來。
「那件事我到今早才知道。連環,謝謝你的朋友。」
香夫人抬起頭,「這宗消息會令連環高興。」
連環低頭屏息,不敢無禮。
「我與香氏曾嘗試庭外和解。」
連環沒想到一年多的紛爭會因此妥協,一時倒不是高興,而是意外。
香夫人說:「希望我能得到我要的,他也得到他要的。」說到最後,聲線細不可聞。
連環懂得叫他來是第一時間叫他知道這個消息。
香夫人輕輕站起來,「我送連環出去。」
她在門廳裡抬起頭端詳連環,「你看你在這個家裡扮演了多麼重要的角色。」
連環不語。
「你懂得我們,比我們懂得自己更多。」
連環想否認,卻只能在喉間發出一點聲響。
「許多許多年之前,我來到這間屋子,是因為有人愛我。」
連環想,呵,這是她的故事,她終於講出來了。
「那個人開頭的確能夠遵守他的諾言,我們生活得很愉快。可是後來,他患了惡症,改變了他的觀點,我變成他最憎恨的人。」
連環一怔。
說故事的人笑一笑,「當年你見他,他已經知道自己的病,人變得多疑孤僻,難以相處。」
連環惻然。
事情還沒有發生之前香權賜已預知它會發生,步步為營,處處防範,結果女方被逼與他合作,朝那個悲哀的方向走去,直到完成他的願望與預言。
「他到現在還左右著我們的情緒,他沒打算放過我們。直到昨天,我才發覺,他雖已去世,我們卻仍為他而活,這正是他的預謀。」
連環一直沒有出聲。
他們站在門口,司機把一輛血紅色開篷跑車駛出來。
連環嚇一跳。
鄧女士忽然笑了,「連環,為何驚奇,你對這輛車子應該十分熟悉。」
連環只得說:「徐可立好像有一輛。」
「不,不是他的。」
她嘴角那絲神秘的笑容又浮現出來。
連環明白了,她像是在說:香權賜,你看,我雖然贏不了你,但是我也沒輸。
她上了車子,連環替她關上車門,跑車迅速在彎角上消失。
她沒能擺脫他,她也不能。
徐可立緩緩走出來,對連環說:「她這次大讓步,想必是為著阿紫,可是香氏也起碼不見三分一控制權。」
連環低頭不語。
「我們已經找到診治阿紫的醫生。」
「她可願意合作?」
「你見過香紫珊同任何人合作沒有?」
連環笑一笑,靜靜步行回家。
只見阿紫坐在大石上等他。
一開口便說:「我並不感激你。」
「我從來不曾以為你會。」
「你應當挺身而出,對那幾個人說,那些冰塊屬於你,你應為我頂罪。」
連環坐在她對面,「我還以為我是你的朋友。」
「我不要一個陌生女人幫我忙。」
「林湘芹不是陌生人。」
香紫珊忽然笑,「沒有人可以自我手中把你奪走。」
連環很鎮靜地答:「我並不打算離開你,我們會一直是朋友。」
阿紫摔開他的手。
「你還是七歲時的脾氣,人家的茶會不請你,你就要叫別人不高興。」
阿紫問:「他們為什麼不邀請我?」
「為什麼一定要請你?沒有人可以擁有一切,你如果覺得寂寞,你還得自己排解。相信我,香紫珊,你的痛苦並不比別人的更深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