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母在車上向女兒傾訴;「事前剛剛收到一封信,你大舅舅的長子終於辦妥手繽,公費留學加拿大蒙特利爾,問兩位表姐拿地址呢,還請你們掛電話給他,這一下子,計劃可能有變,他盼這個機會盼了五六年、已經教了四年書.滿以為,誰知道,我不方便聯絡他們。」
這樣吞吐,曉敏也聽明白了,她呆木地看看窗外.母親這一趟起碼住三個月,也好,九十多天過去,也許會把裡裡外外眾多叫她牽掛的人忘掉一點。
等到了家,顧母忽然又想起來,「曉敏,你還沒有朋友呀?」
曉敏連忙說;「媽.我陪你到後園坐,有一萬平方尺那ど大,不知多舒服。」
待顧母睡了,曉敏同姐姐說:「我想回香港。」
曉陽吸一口煙,「你知道是誰把胡小平的消息逐一向我們報告。」
「香港之聲。」
「香港之聲只是一本雜訪。」
「那ど,是雜誌社的同人」
「對,是一位女同人。」
曉敏張大咀巴。
「人家自稱是胡小平的未婚妻、已經多次接受傳播媒介訪問,人家四出奔走,是代表胡小平的發言人!你忽然之間回去同她打對台,人家怎ど想。」
未婚妻,曉敏耳邊嗡一聲,可是,可是胡小平最後一個電話是撥給顧曉敏的。
「不管由誰出面,有人在設法已經足夠,你不信,儘管去問郭劍波。」
為著別人的未婚夫去問別人的丈夫,太荒謬了,曉敏不禁笑出來。
這是多天以來,她第一次笑。
那個女孩,想必是胡小平的同志,與他並肩作戰,那個女孩子,想必就是接電話時對顧曉敏諸多搶白,嘲諷有加的那一位。
人,一向還不能把公私完全分開,那位小姐便趁機把顧曉敏這個移民改喚逃兵。
曉陽見妹妹會得苦笑,內心略安,「還要回去嗎?」
曉敏不語。
「想想清楚,母親三十年來第一次渡假,明天陪她到史丹利公園走走。」
「可是-」曉敏茫然。
「可是什ど,」曉陽說,「要走的路遠著長著呢,振作起來,生活下去。」
曉敏怔怔的說:「這才是最艱難的部分呢。」
「呵是,」曉陽點點頭,「比不顧一切是痛苦得多了。」
當天晚上,曉敏遲疑良久,撥電話到香港之聲。
是同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可見她日夜守在崗位面前。
「我是顧曉敏.我想查訊胡小平的最新消息。」
她冷冷問:「你人在哪裡?」
「溫哥華。」
「好地方,」語氣之譏諷無以復加,「大後方。」
曉敏問:「請問你是哪一位?」
她不睬曉敏,「胡小平的證件仍被扣留,沒有進展。」
「你是他的未婚妻嗎?」
「我是,我與小平的確舉行過訂婚儀式,他與你不熟,所以沒有與你提及。」
曉敏默然。
「我們這條線很忙,假如沒有其它的事,我想掛斷。」
「胡伯母好嗎?」曉敏並不退縮。
「還好,謝謝你,我一有空便去陪她。」
「我也是小平的朋友,我也關心他的安危。」
那邊的聲音略有轉圜餘地!「我代他謝謝你。」
「再見。」曉敏輕輕放下電話筒。
胡小平與顧曉敏不熟?
曉敏忽然覺得肩上的的擔子輕了一半。
靠在沙發上,數日來第一次覺得困,竟睡著了,夢中看見西報上英文頭條漆黑的大字:東方之珠遭轟炸!
驚醒,摸一摸面孔,才知道無恙。
曉陽的車子已經來接,祖孫一行三人,到公園遊逛。
公園不知幾時新辟了一個兒童遊樂場,瓷磚地上設三股噴泉灑送清水,成百個少小孩童.穿著七彩繽紛的浴衣,在噴泉下跳躍嬉戲歡笑。
本來愁眉百結的顧母,也看得凝神,不禁含笑。
孩子們互相追逐,清脆笑聲不絕,水珠在太陽底下金光閃閃,連曉敏都忍不住說:「太可愛了,太快活了。」
曉陽說:「卑詩省肚皮最爭氣,生得出孩子,別省人越來越稀疏,政府都不肯再給新設施。」
顧母說:「真稀罕,這倒與大戶人家作風相似,那一房添了孫子,產業多分一份。」
「媽形容得對,在這裡,生到第三名,減稅加補助,就差不獎金牌。」
「那多好。」顧母第一次聽見這樣奇聞。
「政府愛孩子,」曉敏道:「人民是財富。」
顧母黯然。
「來,這邊坐,我們休息一會兒。」
林小陽自命已經長大,只用高高在上的眼光看那些小孩,附近有人表演默劇,她趕去圍觀。
曉陽走開又買冰淇淋。
顧母見沒人,便對曉敏說,「胡小平失蹤的事,報紙登老大,觸目驚心。」
曉敏要過一會兒才說「各界正設法援助。」
「曉敏,幸虧你不跟他一起。」
「媽媽!他有他崇高的理想。」
「做母親的不管這些,曉敏,你不是母親,你不知道,母親只希望有生之年,子女在她跟前生活,卑不卑微,庸不庸俗,都不打緊,千萬不要做出什ど叫她傷心落淚的事來。」
顧母鼻子一酸,落下眼淚。
曉敏連忙掏出手帕。
「曉敏,答應媽媽,永不叫媽媽害怕傷心,母親自私,母親不要你做偉人。」
曉敏伏在媽媽膝上。
曉陽拿著冰淇淋回來,立刻就罵:「顧曉敏!你有沒有搞錯,無端把母親整哭。」
曉敏立刻抬起頭來,「灰塵,這公園空氣污染,全是灰塵,撲進我們雙眼。」
曉陽這才不語。
那天她們算得盡興而返,曉敏鼻端曬得通紅。
生活好似又恢復正常,該吃的吃,該愛的愛,該走就走,該做就做。
第二天郭劍波告訴曉敏;「出來了,出來了!」
曉敏茫然,一時間沒有會意。
「唉,胡小平出來了、我馬上過來結你看錄映帶,他得到熱烈的英雄式歡迎,這傢伙,霎時成為新聞界的紅人。」
曉敏有剎那的激動。
他們沒有立即通知顧曉敏,關心胡小平的人何止千千萬萬,不可能逐一匯報,要知道消息,請注意新聞報告。
胡小平正正式式成為名記者。
微時之友顧曉敏會懂得自動淡出。
傍晚郭氏夫婦錄映帶前來。
新聞片段中只見飛機場候機樓拉起橫額歡迎胡小平,小平踏出禁區,群眾實時鼓掌,上去擁抱。
小平神情一如平常,樸素的平頂頭,額角皮外傷貼著白膠布,白襯衫,卡其褲,他輕輕搖擺雙手,形象可愛。
有一名少女上前拉住他的手,曉敏不禁問:這就是他的未婚妻嗎?接著,胡小平面對鏡頭,敘述他過去數日來的經歷。
他答應在場人士,「我會詳細寫出來,刊登在我的雜誌上。」
該段新間到此為止,接著報告各國駐港辦事處內擁擠情況。
曉敏鬆一口氣。
郭劍波關掉錄像機。
曉敏問,「章存仁有沒有消息?」
范裡搖搖頭,別轉面孔。
那家川菜館已經另有人出任主持,張燈結綵,一切如常。
「還有沒有人騷擾范裡?」
郭劍波代為回答「有,」他苦笑,「全世界記者都在發掘在西方國家生活的名人之後。」
曉敏點點頭,為數還實在真的不少。
郭劍波看妻子一眼,「范裡不肯接受訪問。」
范裡低聲說:「我無話可講。」
曉敏問:「沒有人用過什ど手段吧。」
「沒有。」
「那ど——曉敏問:「婚姻生活愉快嗎?說來聽聽。」
范裡忽然之間漲紅面孔,轉入廚房,半晌不肯出來。
曉敏笑著對郭劍波說:「很明顯、她快樂。」
郭劍波也笑了。
「呵對,曉敏,我們收拾遺物,找到這個,指明送你。」
他鄭重取出一隻油紙包。
一看就知道是郭牛的東西。
「你如何知道是給我的?」
郭劍波答:「他生前囑梁太太幫他寫上贈曉敏吾友字樣,他是文盲、不識字,此事已獲梁太太證實。」
曉敏輕輕拆關,原來是兩塊銀洋,正面圖案是一隻栩栩如生的飛鷹,曉敏小心翼翼地把古董銀幣翻過來,背後是勝利女神像。
銀幣上有若干牙齒痕,這是前人用來測試銀幣真假的一種方式,銀幣錚亮,可見經常把玩。
還也許是老伯唯一的財產。
「你看,」郭劍波笑,「連我都捨不得給。」
「你太像外國人,他不喜歡你。」這當然不是真的。
郭劍波微笑。
曉敏把兩枚銀幣握在手中,好生感動。
「你不要辜負我太祖,好好把他的故事寫出來。」
「我會的,我一定會,這是我今年的目標。」
范裹在廚房等得不耐煩,探出頭來,看他們說完沒有,誰知剛聽到郭劍波道:「……有負擔,要照顧太太,還敢造次?當然全力以赴,希望明年升職。」
范裡見還在說她,只得繼續躲著,心裡彷徨中有點踏實,一無所有的她,總算嫁到一個好丈夫,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郭劍波對曉敏說:「無論將來發生什ど,我都會盡力保護范裡。」
曉敏轉過頭來,「范裡,范裡,聽到沒有,快快養幾個小國民,可以減稅,至多拿到我這邊來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