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裡捧著咖啡出來,「顧曉敏的老作風不改。」
郭劍波讚美好友,「改了就不再是顧曉敏。」
曉敏說,「我都不曉得多喜歡孩子,無時無刻不想侵襲他們那粗粗短的肥腿。」
范裡幫曉敏洗好杯子,與郭劍波一起告辭。
曉敏看看他倆的背影,真是標亮的一對。
才要關門,有人叫她,「這位小姐,是香港人嗎。」
曉敏勇敢地承認,「是,香港人。」
她抬起頭來,看到一位年輕漂亮的少婦帶著兩個女兒,與她打招呼。
「我們住在O二,姓陳。」
曉敏客套地問:「陳太太剛搬進來?」
「有兩個月月了,還以為沒有香港鄰居呢。」她很高興,「現在好了,可以互相照顧。」
「是的,有什ど事,儘管吩咐。」
經過這一役,香港人真的長大起來,金勞力士與不知年白蘭地固然重要,守望相助也不容忽視。
曉敏說,「我姓顧,多多指教。」
「幸會,顧小姐。」母女三人擺擺手。
曉敏關上門。
她靠在門背良久良久,才回到寫字檯前,握起那管放下許久的筆。
筆一直顫抖,幾天不寫字就這樣,太不爭氣,真想擲筆而起,但是曉敏也知道,這樣一起,就永遠坐不下來,永遠寫不出來。
當然,即使是大作家從此封筆,社會也沒有損失,但這是她的精神寄托,生活樂趣,趁能寫的時候,不論寫些什ど,都有一定的滿足。
一旦放棄,曉敏不知該找什ど新嗜好來消磨時間才好。
她手顫顫開始寫她的日訖:郭牛,一八七四年生……手抖得更加厲害。
她連忙斟杯咖啡,喝下去,繼續寫,一個鐘頭才寫滿一張五百字稿紙,不敢回頭看,立刻寫第二張,全神貫注得幾乎金星亂冒。
曉敏努力地逐個字做,漸漸感情成為一氣,筆調通順流暢起來,越寫越快,猛地抬起頭來,已經太陽落山,她竟做好七張紙,曉敏吁出一口氣,心情也略見暢快。
傳真機上有短短訊急。
曉敏過去一看,喜出望外,那三行字跡潦草的中文是:別來無羔乎曉敏,念甚,請即電胡小平。
老樣子,老脾氣。
老吩咐別人向他匯報,唯我躅尊。
附著的號碼是陌生的,曉敏對照過時間,撥過去。
他親自接聽,聲線神采飛揚:「顧曉敏,」馬上活潑地惡人先告狀,「最近找你可真難。」
曉敏啼笑皆非,她這個老朋友一下子就移忘過去,努力將來,真不愧是港人本色。
「曉敏,無事不登三寶殿,兩件事。」
「我也有件事。」
胡小平道:「我先說,其一,我們雜誌銷路暴升三倍,要充實內容,曉敏,我想你圖文並茂替我介紹一下溫市地產。」
曉敏馬上答:「對不起,我對這方面亳無研究。」
「喂,令姐不是——」
曉敏老實不容氣打斷他,「第二件是什ど事?」
胡小平只得退而求其次,「請你訪問趙萬里,請她表態。」
曉敏勃然大怒,這位名記者只顧自己做事業,絲毫不理別人死活,一點不替別人的處境著想,算哪一國的真英雄。
「你弄錯了,」曉敏把聲音控制得很好,「范裡便是范裡,哪來的趙萬里,沒有這個人,我們認識的范裡不過是名自費留學生,還有,人家最近結了婚,當起家庭主婦來。」
胡小平十分疑惑,「當真?」
「再真沒有,人有相似,物有相同。」曉敏說得非常誠懇。
「可是長得那ど象。」
「所有美女都是白皮膚、大眼睛、高鼻樑。」
「不不,曉敏,這裡邊有蹺蹊。」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與她都不來往了。」
「曉敏,你沒有什ど瞞著我吧。」
「輪到我說話,胡小平,你壓驚壓得好快。」
胡小平語塞。
「替我問候你的未婚妻。」
「我哪來的未婚妻,你別誤會,我有什ど資格成婚,女同事為著方便出面,故自稱胡小平未婚妻,她已向外間解釋清楚。」
太太太複雜了,曉敏簡直應付不來。
「你無論如何要同香港之聲寫一篇特槁,你有沒有拍攝華僑遊行的照片?最好把名單列清楚給我。」
「我沒有上街。」
「顧曉敏,你好像不是中國人,你一顆心冷冰冰,還有,你可知道我遭遇過什ど大事?」
「我全不知道。」
「你別想涎著臉,假裝什ど都沒有發生過。」胡小平斥責她。
曉敏仍然很平靜,「我的臉,你最近見過我的臉嗎,你怎ど知道我涎著臉還是板著臉還是哭喪著臉?」
「顧曉敏,我們的距離日益遼闊。」
曉敏完全承認,有人長大了,有人永遠不會長大。
「這樣吧,有一件事是任何人都做得到的。」
曉敏平靜地說:「我知道,交心。」
胡小平怒道:「算了,我們沒有必要再說下去。」他在盛怒中掛斷電話。
他自覺崇高的地位經出生入死博取回來,人人五體投地,偏偏不識趣的顧曉敏忤逆於他,這時他才知道,異己是多ど討厭。他重重用枝黑筆把她名字自通訊錄內剔除。
顧曉敏一點都不覺得是損失。
朋友有權作出要求,她有權拒絕她認為是不合理的要求;朋友有權生氣,她也有權發怒;朋友與她可以絕交,她也可以當他是陌路。
曉敏不是不高興的。
晚上,她們一家四個女人到一家新開的粵茶館進膳。
曉陽宣佈她的計劃,「三個月後我同媽媽回香港看看情形,妹妹,你替我照顯林小陽。」
她一切決定都有點出乎意表。
曉陽揚揚眉毛,「我一向是煲冷醋專家。」
顧母慼慼然,「曉敏,你姐姐要同你姐夫離婚。」
「媽媽,」曉敏把手按在母親手上,「這只是很小很小的事情,極普通極普通,別讓這種微不足道的事使你煩惱。離婚沒有什ど了不起,離婚不是結束,而是新生活的開始。」
顧母一呆,怔怔地看看二女兒,「真的?時勢不一樣,你們真的不在乎?」
曉敏斬釘截鐵般說,「絕不在乎。」
她姐姐曉陽投來感激的一眼,在桌底下握一握妹妹的手。
侍者用網網出新鮮龍蝦,問客人,「白汁還是清蒸?」
曉敏毫不猶疑地答,「清蒸。」
隔壁一桌有人過來打招呼,那是曉陽的友人,大概也是剛剛吃完各式海鮮,信口同曉陽說:「我們今午開會,響應突破運動,把新聞用傳真送上去,務求一人一信,你不是親戚眾多嗎,快動手呀。」
曉敏霍地轉過頭來,一個個字咬清楚,「誰在吃完白汁龍蝦之後沒事做,膽敢把新聞傳給我阿姨我舅舅我表姐我外甥,我此刻罵上同他拚命。」
那位友人一怔,臉色頓變。
曉陽看著他說,「你聽見了,我妹妹的意思即是我的意思。」
那人訕訕地走開。
曉敏輕輕放下筷子。
曉陽對母親說:「你看,我早說妹妹已經長大。」
顧母感喟,「可是,仍然沒有朋友。」
姐妹倆相視而笑。可憐的母親們水遠只得在這些瑣事迷宮裡兜圈子,沒有足夠的智能與魄力走出來,也許亦根本不想走出來。
曉陽說,「要疼母親多一點。」
母親是永遠吃苦的一個角色。
這個多事之夏終於過去,樹葉轉為金黃,紛紛落下,曉敏為準備入學忙碌,無暇悲秋。
一日返家,看見芳鄰陳太太兩手挽滿雜物,她連忙一個箭步上前幫忙。
年經貌美的陳太太忙說勞駕勞駕。
「孩子們呢?」曉敏笑問。
「在補習班學中文。」
曉敏點點頭,幫她把雜物拎出電梯。
「過來喝杯茶嗎?」陳太太誠意邀請。
「我正忙,改天吧。」
誰知陳太大忽然有感觸地說:「顧小姐,你是大學生,你倒說說看,我們是不是永遠不會同以前一樣了。」
曉敏呆半晌,清清喉嚨,輕輕地答,「你說得對,We'llneverbethesameagain。」
她聽後秀麗的臉上露出一絲淒惶神情,但很快遮掩掉,愉快地說,「那ど晚上過來吃炸雞煺,我手藝不錯。」
「我知道,卻之不恭,七時見。」
回到公寓,推開窗戶,看到煙雨濛濛的富利沙河,想像端納的水彩畫,一隻機動船輕輕拖著一排木筏,劃過河面,漸漸駛遠。
過兩天,范裡與曉敏見了面,把曉敏的心情形容出來:「那ど美餚的城市,住得如此舒服,吃這樣甜美的海鮮蔬果,為什ど心靈空虛?」
「會習慣的,」曉敏倒不是安慰范裡,而是拍自己胸口勸導自己,「一年不行,三年也就安頓下來,不然的話,還有三年五年七年十年,我們也沒有什ど其它的事情好做。」
范裡忽然摸摸肚子,「也許要等到下一代,才會真正習慣。」
曉敏笑,「所以我們預先付出代價,還是值得。」
說完才想起范裡剛才那個動作異乎尋常,她指著范裡直笑,顧曉敏時顧曉敏,你太粗心。
這才發現范裡胖了點,穿著松身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