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以粗話罵我。
「太沒修養了。」我說。
「如果我下毒咒不寫出來呢?」
「你可以再說給別人聽,叫別人寫,世上沒有『我告訴你,你別告訴人聽』這件事,一個人知道,即人人知道,我是絕對不冒這個險的。」
「像你做人這麼當心,有什麼快樂?」
「你做人這麼不當心,難道又很快樂?」
「真說不過你的一張快嘴。」她不悅。
「那不過是因為我不受你利用,你就不高興。」
「好了好了,我們別反目成仇,反正將來受罪的是楊壽林,不是我。一塊兒吃飯去。」
晚飯當兒,她問我小說寫得怎麼樣。
「沒開始,十劃都沒有一撇。」我說。
「什麼樣的故事?」
「一個二十年代在上海出生的女作家的故事。」
「呵,影射小說,更下流了,未得人家同意而寫人家的故事。」
我白她一眼,「一個人出名到一定程度,他的名字便是大家的,既是公眾人物,有何不可?」
「真是狡辯,說來聽聽。」她呵呵大笑。
我也覺得不妥,可寫的故事那麼多,有本事就虛構一個。
「況且關於二十年代的上海,你知道什麼?這麼熱心寫你不熟的題材,當心變成閉門造車,一個個字硬湊在一起,非常造作矯情,一開頭就寫壞了,以後變殭屍了,沒有生氣。」
我很欽佩這番理論,「你挺懂寫作之道呀,為什麼不動筆?」
「說時容易做時難,一顆心靜不下來。」編姐苦笑。
「我聽人說,有天才的人,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之下,都可以寫得出稿子。」
「是嗎,」編姐氣結,「那麼你來試試看,說不定你就是托爾斯泰。」
「我只想做亞嘉泰姬斯蒂。」
「『只想』?這口氣令人噁心,希望你心想事成。」
「你知道我最想是什麼?」我問。
「女人最想什麼?」她側側頭,「自然是美滿的婚姻生活。」
「對了,」我拍一拍大腿,「做不做文豪算了吧,是否著作等身亦算了吧。」
「酸葡萄哈哈哈,明知不可能著作等身,哈哈哈」。
「笑破你喉嚨!贏得全世界讚美有什麼用?你瞧瞧姚晶便是個榜樣。」
「她今日舉殯,給你這個遺產繼承人看現場照片。」她說。
「我不要看。」我拒絕。
我看過太多類同的圖片:妖形怪狀的男女穿著黑色的奇裝異服,臉無戚容,跑去殯儀館點個卯兒,以示人情味。
發神經。
為了姚晶,我對此類完全沒有必要的儀式更加反感。
「數千人去祭她。」
「是嗎,」我問,「都是她的朋友?」
「你別這麼憤世嫉俗。」
「你看我,無辜承受了死者二十萬美元,花掉它不是,接受它又不是,多麼難堪。」
「你可以用它買一層房子,住進去。」
「然後夜夜夢見姚晶。」
「有什麼不好?你挺欣賞她。」
就在這時候,有人叫我名字:「徐佐子!」
我一轉頭,便有人按閃光燈拍下我照片。
接著有人衝上來,「大家是行家,徐佐子,說一說為什麼姚晶的巨額遺產給你繼承?」
一大堆記者,總有七八人,一齊向我圍上來,飯店中其他客人為之側目。
六月債,還得快,忽然之間我成了被訪者。
「聽說你見過姚晶的丈夫?」記者說。
「他說過些什麼?」
「你同他們有什麼特殊關係?」
我霍地站起來,大聲說:「這些問題,請你們問《新文日報》的娛樂版主編。」我向編姐一指。
他們剛在考慮是否要轉移目標,我已經推開人群,殺出一條通路,向出口逃去。
我的動作快,他們之中只有兩個人追上來,其餘的圍住編姐。
我在門口趕忙叫了部車子回家。
真可怕,記者真可怕,現在身為記者的我也遭受到這種滋味了。
編姐是否因為這件事與我絕交?
挨罵是免不了的。
我想找著姚晶的父母見一次面。
姚晶姓趙,她父親自然也姓趙。我看看張煦給我的地址,是一個很偏僻的住宅區,地方不算太壞,自然也算不得高貴,是年輕男女組織愛巢的理想地點。
我想去探一下路。
我乘車花了一小時又十五分鐘才抵達。
他們一定在家,這樣悲傷的人還能到什麼地方去。
按門鍾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子來開門,隔著鐵閘問我找什麼人,我說我是姚晶的朋友,想見趙老先生或老太太。
小女孩去了一會兒,出來說:「他們很疲倦,不想見你。」
我連忙推住門,「我不是姚晶的普通朋友,我是她遺產的承繼人。」
這時候一個女人的聲音插嘴過來,「你是誰?」
我隔著鐵閘,看到她的面孔出現,憑我的觸覺,一看就知道那是姚晶的姐姐。
她的年紀曖昧,約三十五至四十五之間。
她眉目間與姚晶至少有三分依稀相似,但姚晶已經藝術家精心細琢,而她不過略具粗胚而已。
小時候應該很像,長大後生活環境與其他因素使她們背道而馳,到如今,除了血緣,她們之間沒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這個女人是粗獷的,強壯的,簡陋的。
不知恁地,許是出於妒忌的緣故,最受不了這一類女人,完全沒有思想,只有神經中樞,一臉一身的橫向,卻往往又非常自我中心,一把聲音啦啦啦,響徹雲霄,基於自卑,希望吸引到每個人的耳朵,往往語不驚人死不休,什麼都說得出來。
不要得罪她,弄得不好,被她推一記,起碼躺三個月醫院,法治文明的社會又如何呢,有力氣總是佔優勢的,秀才碰到兵,有理說不清。
站在鐵閘外,我回想到姚晶纖細的五官以及身材,說話急時會上氣不接下氣……整個人像薄胎白瓷泥金描五彩花的花瓶。
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來。
我只知道姚晶並沒有活下來。
「你是誰?」那女人又喝問我。
「讓我進來說好嗎?」
又有一個女人過來,「什麼人?她說她是誰?」
這一個一看就知道也是姚晶的姐姐。
她很老了。欠保養的緣故,一張臉直掛下來,嘴邊的八字紋如刀刻般深,不知為什麼,還擦著粉底,一種與她皮膚本色相差三個深淺的顏色,如泥漿般浮在皮上,看上去非常詭異。
她說:「我叫趙怡芬,是姚晶的大姐,」她指一指先頭那女人,「這是趙月娥,姚晶的二姐。」
我說:「我叫徐佐子。」
趙月娥女士說:「慢著,你說姚晶把她的遺產交給誰?」
我光火,「如果你們把我當賊,就別問那麼多,我不打算站在這條冷巷中與你們談身世。」我轉身。
那趙月娥立刻把門打開。
我打量她們倆,她們也上下看我。
「進來吧。」
我有點不想進去,躊躇半刻,才告訴自己:既來之,則安之。
屋內倒還寬敞,可惜堆滿雜物,我自己找一張空椅子坐下,也不需要別的人招呼。
趙月娥對牢那個小女孩喝道:「去倒杯茶來。」
呵,不敢當。我面色梢為緩和。
那女孩子過來把一隻玻璃杯放我面前。
我發覺那女孩子長得極像姚晶,尤其是一雙眼睛,一般水靈靈,似有層淚膜浮著,隨時會滴出眼淚來。
女孩見我凝視她,靦腆地笑,露出小小顆牙齒,更加像她阿姨。趙月娥忽然說:「人人叫她小姚晶。」
第三章
真像。
我說:「姚小姐把她所有的,都給了我。」
趙月娥比較急躁:「我們聽說了。」
「你是她的什麼人?」
「我是一個……朋友。」
「她的遺產有好幾百萬吧?」趙伯芬沉不住氣。
「沒有,只二十萬美金。」
「那也不少呀。」趙月娥敵意地看著我。
「我還不肯定會把錢佔為己有。或許會捐獎學金。」
「將來等我女兒中學畢業,再去考阿姨給的獎學金吧。」趙月娥轟然笑出來。
趙怡芬慢條斯理地說:「徐小姐,我們也根本沒想過她會把遺產給我們,你別誤會,給不給陌生人與我們無關。」
我又吃驚。
趙怡芬說:「她與我們感情一向不和,一年也不見一次面。」
我拿著玻璃杯,喝一口茶,維持緘默。
不見姚晶父母的影子,但有一個更小的孩子在房中緩緩摸出來,很小心翼翼,靈巧地,小心扶著牆壁,步步為營,她在學走路呢。
我心中頓生無限母愛溫情,很想叫出來,沒有用的!無論你多麼小心,你無法與命運爭論,人生的步伐早在你沒有出生之前已經注定,不必再枉費力氣。
她走得順了,漸漸大膽,雙手離開牆壁,摸到我這邊來,腳一軟,欲跪下,我在那一剎那扶起她,懷中忽然多了個肥大的小寶寶,一時不捨得放鬆,她也就順手搭住我的大腿靠著。
趙月娥說:「我的小女兒。」
這麼可愛的一對孩子,姚晶的遺產為什麼不給她們?
我並不明白。
「她一心要脫離我們去過新生活,我們也不便妨礙她,造成她的不便,你說是不是,徐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