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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趙怡芬說:「我們與她同母異父,我倆的父親早就過身,母親再嫁後才生下姚晶,所以一直沒有來往。」

  我聽著只有點頭的分。

  趙怡芬又補一句,「你也不是外人,我相信你同她是心腹,不然一百幾十萬,怎麼會交在你手中。」

  趙月娥說:「可是來看看我們是否需要錢?」

  我默認。

  「錢誰嫌多?」趙月娥苦笑道,「不過她的錢我們不敢用。」

  這是什麼意思?

  趙月娥又說:「我丈夫是開計程車的,手頭上有三部車子,自己開一部,兩部租與人,生活是不用愁的。我姐姐呢,她是知識分子,在官小教書有二十多年。我們不等錢用,況且母親說過,她一切早與我們無關,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我們管不著。」

  在這個客廳待久了,感覺得一股寒意越來越甚,自腳底心涼上來,沒有點暖爐的原因吧,窗外有霏霏雨。

  難怪孩子們穿得那麼臃腫。

  坐久了我也彷彿變成她們的一分子,可以一直絮絮談到天亮,以一個「她」字代替姚晶,她們不願提到小妹的名字。

  所不同的是,我對姚晶沒有恨,只有愛。

  愛及欣賞。

  我說:「也許老人家嫌她人戲行,」我停一停,「你們不應有偏見。」

  「我們?我們巴結不上她。」趙月娥的反應最快,什麼話都得一吐為快,是雄辯界的英才,儘管生活範圍那麼狹窄,她有她的主張,她有她的權勢。

  她隨即叫大女兒:「大寶,去把糕點蒸一蒸熱,妹妹肚子餓。」

  那大一些的女孩馬上進廚房去,本來她一直含著一隻手指在一旁聽大人講話。

  我問:「老人家呢?」

  「送到澳門去了,過兩個星期才接回來。他們很傷心。」

  「張煦有沒有來看你們?」

  「張什麼?」趙月娥想不起來。

  大姐提醒她:「是她現在的丈夫。」

  妹子「啊」了一聲。

  我一聽便聽出語病來。什麼叫做現在的丈夫,難道還有以前的丈夫。

  問了她們也不會說,我自手袋中取出卡片,分給她們。

  「有什麼事,請同我聯絡。」我說。

  趙月娥說:「吃了糕點才走嘛。」

  端出來的糕點並不是廣東年糕,是上海的八寶飯。我生平最大的弱點便是對上海甜品永遠垂涎,忍不住坐過去拾起筷子,自女孩子手中接過糯米飯。

  「你們不是廣東人?」我搭訕地問。

  趙月娥擰一擰女兒的面孔,「粵人哪有這樣好的皮子。」

  這倒是真的。姚晶那雪白的皮膚,令人一見難忘。

  「來這裡很久了吧?」我問。

  「也不算很久,姚晶南下時,也有十五歲了。」

  什麼?那麼她本事也太大了,完全看不出,一點土味都沒有,十足十是西方文化下產生的布爾喬亞美女。

  一個意外疊著另一個意外,使我放下筷子,我掏出紙巾抹嘴。

  趙月娥說:「這隻手袋是鱷魚皮吧?以前我見姚晶也用這樣的牌子。」

  我沒有解釋這隻手袋是半價時買的。

  忽而記得編姐同我說過,人們把我估計過高,以為我是頭號黑狐狸,厲害精明,衝鋒陷陣,萬無一失。其實呢,我也只不過是個蠢女人,但我能不能把真相告訴人們呢?萬萬不可,讓人們這麼想好了,情願被人憎,不可被人嫌。

  我怎麼能告訴閒人手袋是半價貨。

  「我要走了。」

  「有空再來。」趙月娥說。

  她雖說嘈吵一點,卻有些真性情,心胸不裝什麼,猜也猜得到她想些什麼。

  倒是姚晶的大姐,不溫不火,難以測度。

  不過我不需要應付她們,不必知己知彼。

  「再見。」

  我在門外微微一鞠躬。

  真有筋疲力盡的感覺,與她倆格格不人。

  她們有她們的小世界,說共同的語言,做有默契的事,針插不人,根本沒有留個空隙給姚晶,完了還說不敢高攀這個同母異父的小妹。弱者永遠有一肚子的正義與自卑,這是他們應付強者最有力的武器。

  我回家休息。

  沒有一會兒楊壽林就帶著編姐上來了。

  壽頭一直有我公寓的鎖匙。

  「編姐——」我總得自辯。

  「別亂叫,」她鐵青面孔,「對你,我是梁女士。」

  我用外套遮住頭,表示沒臉見她。

  壽林說:「這是幹什麼?孩子氣,來,跟編姐鞠個躬,認句錯,不就沒事了?」

  「叩頭我也不要!」編姐大怒。

  我取下外套,「誰同你叩頭。」

  「一人少說一句,兩位,」壽林死勸,「別把話說僵好不好?將來下不了台的是你們。」

  「我下台上台幹什麼,我又不是做戲的。」編姐忍不住氣。

  「多年的老朋友。」壽林還在努力。

  我說:「我只不過推了一下莊而已。」

  「但全世界行家以為我有獨家資料,怪我獨食。」

  「你就給他們怪一天兩天好了,明後天你那版上沒有消息,不就證明你的清白身?為老友一點點委屈都不肯受,我告訴你,你這種女人,女同胞略有差池把柄落在你手中,立刻格殺勿論。好,遲早會有報應,叫你遇到個拆白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吃你穿你還要踩死你。」

  「你這個毒婦,」她氣得面孔發白,「你以為你嫁定楊壽林?你——」

  壽林暴喝一聲:「你們倆有完沒有!」

  我靜默下來。

  「徐佐子,我詛咒你永遠嫁不到人,你永遠只有等待的份兒,一個接一個,永永遠遠坐在那裡等電話。」

  真可怕。我氣結,怎麼會說出這麼可怕的話來。

  「還有——」「還不夠?」我怪叫。「還有,祝你永遠寫不成小說。」

  「你太過分了,我跟你一無殺父之仇,二無奪夫之恨,你這樣咒我?」我指著她說。

  楊壽林放棄,舉起雙手,癱瘓在沙發上。

  「不,」編姐狡黠地笑,「我修改我的咒語:祝你寫一部自以為精心傑作一堆爛泥般的小說,再叫你被一班江湖客狂捧,等你暈頭轉向,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楚,終遭讀者淘汰,自此一場春夢,一蹶不振。哈哈哈。」

  這真是天底下對寫作人最惡毒的咒語,我默默無言。

  「你還敢寫?」她笑問,看樣子氣已經消了。

  「總比你寫不出好。」

  「我——」「我知道,你只是不肯輕易寫,一寫就是留芳百世的作品,等你墓誌銘揚名四海的時候,你那本小說還沒面世。」

  「可是具懸疑性,或許一寫成名呢?」「你跑到天星碼頭脫光了站三小時,包你一夜成名呢。」

  楊壽林大聲叫:「好了好了,夠了夠了。」

  我瞪著編姐,編姐瞪著我。

  我伸出手,「梁女士,我恨你,不過現在值得恨的人也不多了,你總不會浪費精力去憎恨一個不相干的小癟三吧,來,我們握手。」

  梁女士並沒有伸手,「我不會這麼容易被你擺平,你要把姚晶的故事與我分享。」

  「你太難了吧,你要不要共享我與壽頭楊的故事?」

  「佐子,」壽林出聲,「告訴她吧,有什麼要緊?」

  我想想,不得不歎一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說聲「好」。

  編姐與我大力握手。

  「你勝利了。」我說。「我贏了?怎麼會,我又不想把這些事寫出來。」「真的不寫?」

  「你別把我當利字當頭的小人好不好?」

  我拍拍她肩膀,「做得好。」

  她推開我。

  我很詳細地自張煦一直說起,說到姚晶兩個同母異父的姐姐。「這麼曲折?」編姐大大地驚奇,「竟瞞了我們十多年,好傢伙,她從來說是沒有兄弟姐妹,據我們所悉,她是英文書院女學生,讀到中六才從影,這是怎麼一回事?」「還有,她到底什麼年紀?」編姐問。「訃聞上說是三十三。」

  「加了三歲沒有?」

  「相信是加了吧。」

  「恐怕不是。」我說,「她不止三十三歲。」

  「三十六也不算老,」壽林說,「女人一切怪行為我都可以理解。」

  「瞞年紀是我所不能明白的,明明打橫打豎看都是中年婦女,還企圖有人以為她二十九歲半。」壽林說。

  我說:「壽林,不明白的事不要加插意見。」

  「關於姚晶,我們到底知道多少呢?」他問。

  「我現在問起來,等於零。」我答,「她很高明,什麼都是她主動告訴我們才知道。譬如說她如何認識張煦,就沒有人曉得。」「她是怎麼樣進人電影界的?」壽林問。「藝林公司的訓練班。」編姐說。

  「什麼人教過她?」我問。

  「你以為是紐約藝術學院?還有導師專門教授演技呢。」壽林說,「不過是臨記出身。」

  「不,」編姐說,「姚晶沒有做過臨記,斷然沒有。」

  「第一部影片叫什麼?」

  「《戰爭玫瑰》,」壽林說,「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年東亞影展,我爹有份做評判,她被選出做影后。」「是嗎,楊伯伯去做過那種事?真沒想到,那麼德高望重的人。」

  「去你的。」編姐白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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