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晶的本名竟叫趙安娟。
「住了多久?」
「到三月足足三年。」
繳了兩百多萬的租,我的天。
「你們的房子不賣?」
「姚小姐也問過,當年的售價是九百五十萬。姚小姐笑說她情願把這筆款子放銀行中,把利息交租。」
姚晶並沒有這筆款子。
「真的不能減租?」
「不可以了,我們可以代為裝修,當然是有限度的。」
我說:「那我回去報告一下。」
「徐小姐,那實在是一所美麗的洋房。」
我告辭了。
心中隱隱已知姚晶的錢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樣龐大的開銷,原來由她支付,為什麼?
為什麼她丈夫張煦不負擔家用?
我立刻找到編姐,與她約摸算一算姚晶過去三年的收入。
「她拍了十部電影,每套傳說是四十萬酬勞,應該是四百萬。」編姐說:「要打個折扣,如果是別人,得打對折,姚晶呢,至少也要來個七折。」
「尚有兩套電視長劇——」
「那個不算數,片酬有限,折三十萬吧。」她對娛樂圈極熟。
我的結論是:「她簡直入不敷出。」
「但是我們都以為她根本不必為生活!」
我心情沉重,「張煦是空殼子?」
「不不不,」編姐搖頭,「你紐約有親戚,出去打聽一下便知道,多少華爾街大亨還以拍張將軍的馬屁為樂。張煦是真正的王孫公子,絕無虛假的。」
「那麼他的錢沒有落在姚晶手中。」
「這是可以肯定的事了。」編姐說。
「首飾呢,」我問,「姚晶連房子都沒有?」
編姐幽默地問:「你嫌美金不夠?」
我推她一下。
「你打算把這筆錢怎麼辦?」
「我不知道,或許捐個姚晶獎學金。」
她點點頭,「我猜你也會這樣做。」
我還是要設法找到張煦。
他高貴端正的臉,冷漠的神色,略帶倨傲的神色。他祖父是從前帶兵操生殺大權的將軍,雄霸一方,抽身得早,攜同財產落籍美國。
他父親是著名的實業家,長袖善舞,聲名煊赫。
而他自己,姚晶曾喜孜孜地同我說,他是大律師。
我心酸。
天曉得姚晶在世,受過些什麼委屈,事情看來不簡單。
我跑到楊壽林的爹、新文日晚報的出版人兼主筆、我的老闆處,要求他替我想辦法,讓我見一見張煦。
來龍去脈都說明了,楊伯伯有無限訝異。
真的,沒有人會相信我有這樣的奇遇。
「張煦真是人云龍的孫子?」他問。
「誰是人云龍?」我膛目。
「張將軍的綽號。」他笑,「你年輕,不會曉得。」
我沉默。把整件事交給楊伯伯。他是我的靠山。
「我相信我可以做得到,」他說,「我去領事館探聽一下。」
「那位人云龍張先生,還健在嗎?」我問。
「十分健康,應有九十多了。」
「嘩。」不可思議。我滿意地告辭出來。
楊伯伯神通廣大,有本事的男人真叫人欽佩,好比一棵大樹,咱們婦孺在他的陰蔽下,乘涼的乘涼,遊戲的遊戲,什麼也不擔心,多麼開心。
是編姐先同我聯絡。
「他們找到張煦了。」
「誰是他們?」
「秘聞週刊們的記者,成日守在他的住所,專候他出現,又追蹤他到市中心,結果發覺他住在領事館。」
真偉大,如果不是為著娛樂廣大讀者,這班記者鍥而不捨的精神可以獲一百個普立茲獎。
「怎麼進去呢?」我歎口氣。
「傻瓜,你托一托你未來家翁不就解決?」
「我反對你用這種曖昧的字眼,」我說,「我與楊伯伯止於賓主關係,你不可以把編娛樂版的誇張態度搬到現實生活中來,人家會以為我想嫁想瘋了。」
「想瘋了的大有人在,不是你,那好了吧。」
「我要休息,不同你說。」
實際上也頭痛欲裂,一碰到床便睡著了。
看到姚晶,坐在她家的沙發上,穿件低胸衣裳,戴雙黑手套,默默無言。
「姚小姐,」我走過去,「姚小姐。」
她沒有回答我。
「姚小姐——」那十步之遙走來走去像是走不到。
姚抬起頭來,美麗的雙眸似有訴不完的衷情,剛要開口,我就被電話吵醒,無限惆悵。
我接過聽筒。
「我是楊伯伯,替你約好了,張煦在老地方等你,下午四點。」
「老地方是不是他們以前住的地方。」「是」
我看看鐘,我的天,我只有半個小時。
「謝謝你,楊伯伯。」
「不客氣。」
我揭開被褥,跳下床。
電話又響。現代人沒有電話,根本不用做事了。
我一邊聽一邊換衣服,狼狽不堪。
是編姐,聲音很急促。
「我此刻沒有空,我轉頭給你消息。」我說。
「你是去見張煦?你一定要為我寫稿,你是唯一見到張煦的人。」她一副利字當頭的樣子的。
「編姐,你的態度令我非常反感,你只管新聞頭條,但是這件事現在變得很私人,我不能把這些事都變在報紙上,出賣別人與我之間的秘密。」
「你少跟我來這一套——」
我擱下電話,取過外套出門去,稍後她要生氣的話,便讓她生氣好了。
我在街上叫了車子,趕去姚宅。
編輯都是這樣的。要稿子的時候禮賢下士,落足嘴頭,或托有頭有臉的人來代約,或用金錢攻勢,一疊聲「好好好」,什麼苛刻條件都可以應允。
他們一定說成沒有閣下的大作,他的副刊雜誌或週報簡直不屑一讀。什麼都可以,直至稿子到他手。那時候輪到他凶。
那時候作者勿曉得文字什麼時候登出來,又更不知道稿費幾時發放,有時候不幸那份刊物關門大吉,手稿隨即失蹤,也不歸還,無論如何追,編輯去如黃鶴,同你來個不瞅不睬,若無其事,你推他,他推你,一點肩胛也沒有,一筆糊塗賬。
經驗積聚,要做這一行,記住要揀老字號,勞方交稿準時,資方不拖不欠。最厲害是相金先惠。
編姐開頭也不是這樣的,以前她很有人情味,事事有商有量,此刻她變了許多,什麼都不管,至要緊她那版有人看,天天語不驚人死不休。
也許是必須這樣子。盡力於工作會給她帶來許多可以看得見的利益,繼而替她解決生活上的煩惱,致力於人情有什麼用?這是一個商業社會。她為適應環境而鬥爭,性格有所改變,也是很應該的,她沒有理由為遷就我們這些不相干的人而犧牲。
我很瞭解她,我也很欣賞她。
但我也有我的原則,叫我寫「我與姚晶之夫一席談」或是「我與姚晶的關係」以至「姚晶為什麼把錢給我」之類,除非有機關鎗抵住我脖子。
這種稿費怎樣賺?又不會發財,寫來無益。
一按鈴張煦便來開門。
他面孔上有說不出的哀傷。一套黑西裝更道盡心事。
女傭人斟出清茶來。
老房子的佈置同我以前所見一樣,只少了花束,女主人已經不在。
我坐在他對面,兩個人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屋內靜得出奇,耳膜微覺不適,彷彿置身在配音間中。
張煦雙目紅腫。
過很久很久,我說:「姚小姐把遺產交給我。」
他點點頭,表示他知道。
我終於忍不住問:「為什麼?」
其實他根本不會知道。
張煦沒有回答我。他根本不關心姚晶的遺產給誰。
看得出他並不是不愛姚晶的,這種深切的悲愴不是可以假裝的。但姚晶在世時,他卻使她傷心失望。
「你要回紐約?」我問。
「是。」
我問:「幾時?」
「很快。」
張煦離開這裡之後,將永不回來,有什麼話現在不說,將永無機會。
我問:「姚晶還有親人嗎?」
「有兩個姐姐」。
我非常意外,沒有想到姚有姊妹,她們幹什麼?長得美還是不美?
張煦說:「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我從沒見過她們。至於她的父母,則在婚後見過一次。」
這麼隔膜!
「你有沒有他們的聯絡處?」
「等一等。」
張煦打開地址簿,抄寫給我。他動作恍惚,心事重重。
我終於忍不住問:「你可愛姚?」
他猛地一怔,別轉面孔,我雖看不見他的面孔,也知道問得太多餘。他哭了。
我唯一所得是姚晶父母的地址。
全間報館都找我,包括楊伯伯在內。
自然是編姐向他報耳神。
我進人社長室,楊伯伯單刀直入。
「娛樂版很想你寫姚晶。」
「我不想寫,現在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特殊得不得了。」
楊伯伯很瞭解地說道:「我明白,因此難以落筆,是不是?」
「是的。」
「好的,沒事了,我會同娛樂版說。」
出得社長室,我向編姐扮鬼臉,「勿要面孔,拿老闆來壓我。」
編姐啼笑皆非。
「怎麼,」我問,「沒朋友可做?」
「如果你替別家寫,當心你的皮肉。」
「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發誓。
「張煦傷不傷心?」她旁敲側擊。
「不告訴你,不然你一篇『據悉……』,又是三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