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吊著。」
「走了也三年多了。」她說。
「喂,別揭人私隱,還不睡?」我說。
「再見。」編姐說。
我保證打現在開始,總有三十萬字是為哀悼姚晶而寫。
做觀眾總比做戲子高貴,做讀者永遠勝於做作者。
我的嗜好是看報紙副刊,一邊看一邊發表意見:唔,這個還不錯。咦,這篇神經。啊,此專欄終於搬至報尾,不久可望淘汰出局……報紙多麼便宜,娛樂性那麼豐富,尤其是雜文專欄越來越多的時候,事無鉅細,作者都是與陌生人分享,別吃驚,連床上二十四式都有人寫,太偉大了。
我始終不懷疑有求才有供,所以並不敢看輕任何一種體裁的文章,總有人看,百貨識百客,誰也不愁寂寞。
我沒有睡著,也許是為姚晶難過。
一把火之後,從此這個人在世界上消失。
但活著的時候不知要鬥倒多少人才踏上寶座。
在姚晶的世界裡,人是踩著一些人去捧另外一些人的。弄得不好,便成為別人的腳底泥,一定要爬爬爬,向上爬,不停地爬,逗留在最高峰,平衡著不跌下來,一下來就完了,永遠顫抖自危。可怕的代價,可羨的風光。
我有什麼關係,我只是一個觀眾,花錢的大爺,一覺甲不好看,馬上去看乙,可恨可愛的群眾。
我抽了許多支煙,天才濛濛亮。
電話鈴響,是楊壽林。
「出來吃早餐。」
「什麼?我一夜未睡,怎麼吃早餐。」
「昨夜做啥?」
「壽頭!不告訴你。」
「別人都叫得我壽頭,獨你叫不得,你一叫便是告訴人只有壽頭才喜歡你。」
我笑。
「吃完早餐再睡,反正有我陪你。」
「說話清楚點,切忌一團團,我只陪吃飯,不陪睡覺。」
「出來!」他大喝一聲,「少說廢話。」
我氣餒,「十五分鐘後在樓下等。」
楊壽頭又馬到功成。
我根本不敢與他爭,二十六歲了,總共才得他一個男朋友,換身邊人及換工作需要極大的熱量,我長期節食,根本沒有多餘的力氣。
照照鏡子,梳洗完畢,在樓下等壽頭。
壽頭不是開車子來的,他步行,精神抖擻,定定不似一夜未睡。
我失聲問:「車呢?」
「壞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尊座駕總有三百日臥床,比林黛玉還矜貴,」我抱怨,「告訴過你,歐洲車不能開。」
「我同你說過不用東洋貨。」他朝我瞪眼。
「識時務者為俊傑,意大利人何嘗未曾在八國聯軍時欺侮過咱們。」
「佐子,你的話多如飯泡粥。」
我不響了。
「為何悶悶不樂?越不開心,你話越多,高興的時候,你頂多吹吹口哨。」壽頭說。
我不出聲。
我們兩人都喜歡吃西式早餐。豐富的白脫果醬羊角麵包,醃肉雞蛋,牛奶紅茶果汁,吃完之後足足十個鐘頭不想其他問題。
每當吃飯的時候,咖啡座陽光璀璨,我就覺得活著還是好的,並且壽頭應當向我求婚。
編姐曾問我「壽頭」是什麼意思。
我說這是上海話,約莫等於北方人口中的冤大頭,或者廣東人之老襯,有訕笑意味,並無太多惡意。
壽頭並不介意有這個綽號,打七歲開始,小學同學就這麼叫他。
壽頭身邊的傳呼機作響,他取出看,「報館找我。」馬上跳出去復電。
他似乎真的需要這種儀器,身兼新文日晚報之經理,他喜歡攬事上身。
回來他同我說:「找你的,佐子。」神色訝異。
「是編姐不是?」我說,「還死心不息。」
「不是,是陳王張律師樓。」他說。
「不認識。」我繼續喝茶。
「有關姚晶的遺囑。」
「姚晶的遺囑?」我呆住,「關我什麼事?」
「是很奇怪。」壽頭說,「叫你盡快同他們聯絡。」
「是不是錯誤?」
「不會。」
我用布巾擦擦嘴,「我去打電話。」
我借公用電話打過去。「我叫徐佐子。」
「徐小姐,請你立刻到我們寫字樓來一次。」他們如獲至寶。
「為什麼,什麼事?」
「你來了不就知道。」
「先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我說。
「好吧,」他們無奈,「有關姚晶女士的遺產。」
「什麼?」我不相信雙耳。
「姚晶女士把全部遺產贈予你。」
第二章
這次我張大了嘴,聲音也發不出來。
過了很久很久,我說:「馬上來。」
這是不可能的事,我不住同自己說,怎麼會?
我回到桌子上,同壽頭說道:「快付賬,我們到律師樓去。」
聽到這件事,壽頭也呆住。
「你同她不熟呀。」他說。
「我們只見過兩次面。」我說。
「她怎麼會這樣做?她難道沒有親人麼?」
在車中我把整件事仔細歸納一下。
一個普通人,正當盛年,是不會去立遺囑的。去世後,產業自動歸於配偶子女。
姚晶卻特地寫了遺囑,把她的財產給我。
為什麼是我?一個只見過她兩次面的新聞記者。
我同她有什麼關係?素昧平生。
她父母是否在世?她有沒有兄弟姐妹?給公益金也好,怎麼會想到我?
「下車。」壽頭說。
律師在等我們。
我在辦公室內,他們宣讀遺囑:「我姚晶,原名趙安娟,將我所有,在死後贈送徐佐子女士。」
我與壽頭面面相覷。
壽頭問:「遺產總共包括些什麼?」
律師說:「現金二十萬美元。」
壽頭看我一眼,「全部?」
「全部。」
我並不怪壽頭感到意外。二十萬美元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講,譬如說我,簡直是保證下半生生活的巨款,但她是姚晶——怎麼可能只有這一點點,也許是給別人了。
律師的反應與感覺同我們完全一樣,「真沒想到她僅有這個數目。」
錢都到什麼地方去了?
律師說:「我們會替你辦理手續,這筆錢會存人你戶口,請過來填一些表格。」
「我可否拒收?」我問。
「我們的職責是把它交在你手中,至於你怎樣處理這筆款項,我們無權過問。不過我猜姚小姐希望你親自享用這筆錢,如果她要交給慈善機關,她可以這麼做。」
我手足無措,填妥文件,與壽頭回家。
他也被這件事困惑,連玩笑也不同我開了。
我把編姐小梁給找了來,一同討論這件事。
編姐睜大眼睛,隨即運用她天賦的新聞觸覺:「這麼說來,她同她丈夫的感情是有問題了。」
我說:「可是她丈夫是湘西張將軍之後,富甲一方,他何必要這二十萬美金。」
「可是這是另一件事,理應是給他的。」
「她還有什麼親人?」
「不清楚,她一向不以私生活做宣傳,誰也不知道。」
「市面上那麼多秘聞雜誌,八百年前的底他們都有法子掀出來。」
「但是姚晶不是他們的對象。」編姐說,「姚晶沒有緋聞,她一向是演技派。」
「每個人都有些私隱,」我說,「追下去不會沒有結果的。」
「你想知道什麼?」編姐問道。
「我想知道,她為什麼要把錢給陌生人。」
編姐笑了,「這上下恐怕只有你一個人有那麼多錢去調查這種事,調查報告可以寫篇小說。」
我說:「我首先要見的是她的丈夫張煦。有沒有記者同他接過頭?」
「沒有,姚晶已經去世,他又不是這個圈子裡的人,何必賣賬給我們。」
壽頭說:「他會見佐子,佐於是他妻子遺產承繼人。」
「我來打電話。」我說。
「電話沒人聽。」編姐說道,「有人試過每三分鐘打一次。」
「房子是張家的?」我想當然覺得不是姚晶的。
「是租來的。」
「租?」我說。
「大家都太意外了,都以為是買的,裝修得那麼好。但屋主人說每個月六萬元,租與他們夫婦,已經有三年。」
我感覺到蹊蹺。六萬元月租!跡近天文數字。
「為什麼要這麼貴?」
「那個地段,那種獨立式的洋房,很多時候出了錢沒處找。」
「我先見房東。」我說。
「你先睡一覺才真。」
我很快在司閽處找到房屋管理處的地址,自那裡我找到租務公司負責人。
我知道自己不像是付得起六萬元月租的闊小姐,故此稱是某公司某老闆的女秘書。
代理人馬上相信了。
他很欣喜,稱讚我老闆消息靈通,因為這種近市區的花園洋房,可遇不可求。
「可是聽說以前的住客在屋內去世。」
經紀人一怔。
「我老闆及其夫人倒是新派人,不計較這些,但是老人家便不甚喜歡。」
「這……」經理人甚感為難,「徐小姐,你既然上來了,當然是你的委託人對這幢房子有意思,大概他們要求減租吧?」
「嗯」
「以前租給姚小姐足足六萬元,不加已經很好了。」
「是姚小姐向你們租的?」
「是,支票都是姚小姐簽名。她本名叫趙安娟。」
趙安娟,我在律師樓聽過這個名字一次,無法將之與姚晶聯繫起來。
這麼平凡的名字:趙安娟。大概一叫,隨便哪個街市總有三五個主婦會得轉頭來應:「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