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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她輕輕白我一眼,「你叫徐佐子是不是?」

  我笑。

  她的司機送我到報館。

  一次很愉快的經歷。

  我為她寫篇很驚艷的印象記。

  編姐自此一口咬定我是她的好搭檔。

  自那次之後,每次見到漂亮的女人,總愛在心中作比較:也算不錯了,但比起姚晶那種玲瓏剔透的美,似還差了一著。

  主要是這群年輕的女孩子太浮,認為青春是一切,青春是花不完的,因此非常的囂張,三分鐘內道盡悲歡離合,人生大計,事無不可告人者:如何同男人睡覺,怎樣向上爬,成則誇誇而談,敗則痛哭失聲,但事後又是一條好漢,都有著廉價的塑膠的金剛不壞身……

  小說中女主角怎麼可以有這種性格?

  即使是血肉模糊的社會小說,人物個性也還得昇華一點。

  一次見面之後,我成為她不貳之臣,永恆的捧場客。

  婚後她並沒有退出她的圈子,反而更加活躍。

  張先生絕不同她一起亮相,很少人見過他,我是唯一有這個榮幸的記者。

  他們都愛問: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我也只不過與他有一面之緣,很難形容。

  求仁得仁,為之快樂,相信姚晶千挑萬選,才揀著他,既然如此,其他一切可以容忍。

  為什麼我會那樣說,因為兩個生活方式,出身背景完全不相同的人,在一起為求實通融匯,無限度而痛苦的遷就是必須的。

  以姚晶這麼成熟而聰明的女人,一定可以應付得來,她是顧大體的人。

  中年以後,終身伴侶的份量日漸增加,比財富名氣都重要,相信她也明白。

  我很放心。

  三年後,姚晶親自打電話到《新文報》,指明要見徐佐子,她要說一說外界傳她婚變一事的真相。

  我真是受寵若驚。

  那時我已調到經濟版,工作枯燥不堪,姚晶的寵召使我揚眉吐氣。編姐見又可得獨家頭條,在我出發之前親吻我的手。

  這個可愛的勢利鬼。

  二見姚晶,印象與第一次完全不同。

  她仍稱我徐小姐。

  姚晶的頭髮燙了新樣子,是那種仿三十年代皺皺的小波浪,有些凌亂美。

  她穿著黑色最時款的新裝,見到我迎出來,有很明顯的焦慮神色。

  「徐小姐,你來了真好。」她有些微激動。

  家中的陳設並沒有變,地毯換過了,以前是淺藍色,現在是一種自來舊的灰紫,很幽雅。

  姚晶並沒有馬上人題,她說:「徐小姐,你的記性真好,心真細。自從上次你為我寫過訪問之後,我一直覺得只有你能看到我的內心。而且,你知道什麼可以寫,什麼不可以寫。」

  我很意外地抬起頭,如此稱讚,實不敢當,她並不是敷衍我,無此必要。

  姚晶為著掩飾輕微的不安情緒,斟出一小杯琥珀色的酒,緩緩喝一口。

  女傭人給我沒有糖只有牛奶的紅茶。姚晶的記性也好得無懈可擊,這些小小的周到令我心銘。

  她心中是有我這個人的。

  她終於說到正題:「你說我會不會離婚?」

  問得好奇怪,因為她語氣真有詢問的意思。

  我沉吟一會兒,答說:「不會,你不會離婚。」

  姚晶吁出一口氣,「是的,我怎麼會離婚。」

  「張先生呢?」我問。

  「他在紐約。徐小姐這一陣子有無返過紐約?」

  「你怎麼知道我自紐約來?」我笑問。

  「你們的行家告訴我的。」她微笑。

  我說:「外頭傳說,一概不必理會。我幫你澄清這件事。」她點點頭。

  她又再斟一杯酒。

  黑色的衣服使普通的女人。憔悴蒼老,是以我本人絕少穿黑色,誰需要巫婆式的神秘感。但姚晶穿黑色頂適合,襯得她膚光如雪。

  酒添增她雙頰上的血色,她放下酒杯。

  「徐小姐,你認為外頭的傳言有多少真實性?」

  「為什麼你認為我不會離婚?」

  變成她訪問我了。

  我分析說:「維繫婚姻有許多因素,有些人為求歸宿,有些人為一張護照,也有人為愛情,為飯票,或為揚眉吐氣,林林總總,數之不盡,關係千絲萬縷,目的未達到之前哪兒有那麼容易分手。」

  她沉默。

  我心中打一千個問號。我與她真是泛泛之交,況且記者一支筆,天馬行空,什麼寫不出來,她不怕?不過你可以說她沒看錯人,我並非有言必錄的那種記者。

  「你說得對。」她恢復神采。

  「或許你應當鬆弛一點,」我建議,「在公餘與朋友喝杯茶,搓搓牌。」

  她微笑,「你有朋友嗎?」神情很是落寞。

  「不很多,但我有。」我說,「那是因為我身不在最高處。」

  「有男伴?」她又問。

  「有。」彷彿很幸福的樣子,「是報館同事。」

  「你們在戀愛?」

  「不,不是戀愛,戀愛是全然不同的一件事。」我亦微笑。

  她完全明白我說什麼,這美麗剔透的女人。

  水晶甑中插著大束百合花,有股草藥的清香。

  「別想太多。」我說。

  她點點頭。「我等著看你的文章。」

  是她親自開著一部大房車送我回家。

  天氣冷,她肩上搭著件豹皮的大衣,風姿嫣然。

  我訝異,「現在還准獵豹皮?」

  「這件是狐皮染的,姬斯亞牌子。」她說。

  我說:「本地做的皮子樣子就是土,穿上都像少奶奶,一脫下就可以進廚房。」

  姚晶哈哈笑起來,「徐小姐,你這個人太有意思了,我真需要你這樣的朋友。」

  我內心鬆一口氣。

  她臉上寂寥神色至此似一掃而空。

  「叫我佐子吧。」我說。

  「我是個老式人,落伍了,慣於尊稱人家為先生小姐。」說著她按著車子上無線電,播放出白光的歌聲,醇如美酒。

  她輕輕說:「現代人連沉嗓子與破嗓子都分不清了。」

  我不知如何搭腔,幸虧那時已到了家。

  無限的依依,我與她握手。

  我很傻氣地說:「姚小姐,你放心,我一向知道什麼可以寫,什麼不可以寫。」

  她與我交換一個感激的神色,把車子開走。

  稿子第二天便登在報上,為她闢謠。

  她打電話來,我碰巧聽到。

  辦公室那麼吵鬧,不方便詳談,只是向我道謝。

  我答應與她出來喝茶。

  報館裡同事開始稱我為「姚晶問題專家」。

  她內心極端寂寞苦楚,我看得出來。不過控制得很好,這個婚並離不成。她是為結婚而結婚的,怎麼會得輕易分手,她需要這個名義,代價再高也要維持下去。

  我問行家:「姚晶的丈夫在外頭玩?」

  他們答:「你什麼不知道,反而來問我們。」

  張煦先生留在紐約許久,女友是一名華裔芭蕾舞孃,非常的年輕,非常的秀美,他不大回來了。

  我無言。

  我與姚晶都忙。我在收集資料,想寫本小說。而她,在拍一部小說改編的電影。

  我們一直沒有碰頭去喝那頓茶。

  我懷疑她後悔向我說得太多,並且說過也算了。

  然後,在上個星期五,消息傳來,她在寓所中心臟病猝發逝世。

  女傭人看著她嚷不舒服,接著倒地,立刻召救護車,證實在送院途中不治。

  沒有人知道她心臟有病。

  目前看來當然可惜,五十年後倒算是一種福氣。去世的時候那麼漂亮,她給人們的記憶將是永遠完美的。

  太殘忍?不不,往往在電視上看到白頭宮女話當年,心裡就想,怎麼如此沒個打算,要不歸隱家中,要不脫離塵世,怎麼會一樣都做不到。

  夜很深了,我睡不著,我在紀念姚晶。

  據報上說,她去世的時候,張先生並不在她身邊。

  照老規矩他在紐約。

  姚晶誠然有數十萬觀眾,但距離太遠,接觸不到。

  電話鈴又響。

  編姐的聲音:「考慮完沒有?」

  「考慮好了。」

  「交五千字吧。」

  「我的答案是不寫。」

  「去你的。」

  我笑,「不要緊,你罵好了,你不要我寫,我請你吃飯。」

  「咄!你替我寫,我請你吃飯,」她說,「誰請不起一頓飯。」

  「你老還在報館?」

  「是的,小姐。」

  「你乾脆鋪張床在報館睡,以示精忠報國。」

  「楊壽林豈不是更應得忠臣獎?他就差沒在這裡洗臉刷牙淋浴。」老編說。

  「他不同,將來《新文報》是他的事業。」我說。

  「你就是咱們未來的老闆娘了。」

  「聽聽這種江湖口吻,傳了出去,又該變成『徐佐子鼻子大過頭,此刻已以《新文報》未來老闆娘自居』,何苦呢?」

  「你在乎別人說什麼嗎?你不是天下第一號瀟灑人物?」

  我只好乾笑。「我還一句句去分辯表白呢,這與灑脫無關,我只是沒有空。」

  「現在流行事無不可告人者。」她笑。

  「是嗎,這麼可愛?閣下今年什麼年紀?說來聽聽,四十二還是四十五?事無不可告人者!都是作大畢業生,我告訴你,將來這個城市垮台,不是為其他因素,而是吹牛皮的人實在太多,把它吹爆了。」

  「你與楊壽林到底怎麼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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