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歎口氣,人是犯賤的,不失去一樣東西,不知道那件東西之可貴,平日還嫌影迷囉嗦呢,多要命。
就像寫作人嫌讀者庸俗,活得不耐煩了。
也不是不像我一直覺得與壽林難以溝通,以致今日心如刀割。
我忽然抓住駕駛盤。
編姐大驚失色,「你發神經。」
「駛到楊宅去。」
「幹麼?」
「我要去見他。」
「來不及了,說不定等到的是兩個人,他與他的新女友。」
「我不管,我要親眼看到。」
編姐無奈,將車轉彎。
我又羞愧,「不不,還是回家吧。」
「小姐,你怎麼了?」
我又說:「去,去楊宅。」
編姐歎口氣。
車子停在楊宅門口。壽林家住兩層樓的小洋房。自街上可以看到他臥室的窗戶,我們抬頭,他房間可沒亮著燈。這麼晚還沒回家,由此可知他的日常交際生活絲毫不受影響,我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物,他略為我動氣,規勸過幾句,是無可救藥,也就算數。
「叫他呀。」編姐說,「他可以聽得見。」
「他人不在。」
「也許只是不開燈,」她諷嘲地說,「在黑暗中思念你的倩影。」
「算了,明天你上班,說我問候他,我們走吧。」
「怎麼,欲與姚晶比寂寞?」她推開車門,忽然揚聲叫道:「楊壽林出來玩!楊壽林,出來玩!」
我大吃一驚。
她索性下車去按門鈴。
這一帶多麼幽靜,被她一鬧,屋裡頓時騷動起來,我看到楊伯伯、伯母在露台探出頭來,又聽得楊伯母問丈夫,「什麼地方來的小阿飛?」
又有一把聲音說:「爹,我都那麼老了,還有什麼小阿飛朋友?」
「是我們。」編姐叫出來。
「哎呀。」楊氏三口失聲。
壽林來開門給我們,一迎面就喝問我道,「喝醉了是不是?」
我不出聲,傻笑。
編姐同壽林說:「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女朋友好好地來看你,你老是沒好聲好氣,人倒不是壞人,吃相難看,怪不得佐子要生氣。」
壽林不響,他穿著家常便服。
在街燈下,我問:「沒有出去?」
壽林瞪我一眼,「出去你還看得到我?」
編姐在一旁指點,「壽林,別像賭氣的孩子。」
我說:「我們走了,你早點休息吧。」
編姐又發言:「你專程來找他,何故又怕難為情?兩人都口不對心。」
有人做旁白,我們兩人之間的氣氛緩和起來。
我由衷感激編姐,有誰肯充當這種默片角色?只有吾友梁編輯。
「進來坐。」壽林說。
「我也跟進來,免得一句話說僵了,兩人又宣佈再見珍重。」
壽林與我對望著,不知什麼滋味。
在書房坐下,壽林又忍不住發話:「公事完畢了?『姚晶的一生』可以脫稿了?」
編姐問:「你為什麼老不饒她?」
「沒有呀,我只不過問候她而已。」
編姐安慰我,「不要緊,他口氣這麼諷刺,表示仍然在乎,要是真對你客氣,那就是陌路人了。」
我點點頭。
幸好壽林並沒有趕編姐走。
我問:「你有女朋友了?」我們像在上演滑稽樓台會。
「你來盤問我?不,我沒有女朋友。」
「怎麼,」編姐問,「那日人家在餐廳吃飯看見的是誰?」
「那是我弟弟的女朋友,自紐約來——喂,我有什麼必要向你們解釋?」
我忽然覺得事情尚有三分希望。
「佐子,」壽林惱怒,「你不能對我呼之來,揮之去,我有沒有其他女人是另外一件事,你不可以把我當一個閒人,專陪你徐小姐在無聊時消遣。」
「她也應有自己的事業。壽林,你該體諒她,多年來她一直陪你進進出出,她好不容易有機會追一段有價值的新聞,你就勃然大怒。壽林,也許你認為微不足道的事物,對她來說卻是非常重要,你難道不能用她的目光來衡量這件事?」
我一直點著頭,我巴不得可以向她叩頭。
「算了吧,難道還要佐子重新追求你不行?況且當年追人的明明是你,《新文報》百多雙眼睛都是目擊證人。」
壽林像是被摑了一巴掌,做不得聲。
「男人不要小氣,將來她要為你十月懷胎生孩子的,多麼辛苦。」
壽林仍是喜歡我的,從他眼睛可以看得出來。否則生一打孩子都沒用,人頭落地也沒有分數。
壽林鼓著氣,不發一言。
「怎麼,打算對坐到天明?」編姐瞪著我。
我只得說:「我的氣也太大了一點——」
壽林不接受這種道歉。
我只得再進一步說下去:「不是不後悔——」
他彷彿在聽了。
「——姚晶這樣美這樣出名,然而她愛的人不愛她,愛她的人她又不愛,一點用也沒有,」我自己都覺得這話說得沒頭沒腦,但還是覺得有必要說下去,「壽林,至少我與你是一同發光發熱,我們不要錯過這一段感情。」
編姐怪叫起來,「你饒了我吧,我渾身起雞皮疙瘩,隔夜飯都要嘔出來了,這種不是人講的話,你說來作啥?」
我尷尬地笑,但不知恁地,鼻子一酸,眼淚緩緩流下來,氣氛對白環境完全像上演苦情戲。
壽林雙目亦發紅,他說:「我們都太剛強,現代人以強為榮,寧死不屈,佐子,我很高興你說出心中的話,我明白了。」
我哽咽地說:「當我死的時候,我希望丈夫子女都在我身邊,我希望有人爭我的遺產。我希望我的芝麻綠豆寶石戒指都有孫女兒愛不釋手,號稱是祖母留給她的。我希望孫兒在結婚時與我商量。我希望我與夫家所有人不和,吵不停嘴。我希望做一個幸福的女人,請你幫助我。」
壽林忽然握緊我的手。
不知是愛他還是內心恐懼發作,我之淚水如江河決堤。
在這之前,不要說是壽林,連我自己,都以為自己可以遊戲人間一輩子。哭?
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最真情流露的一次。
露得多會死的。
壽林與我擁抱。
過很久很久,我倆抬頭,看到梁編輯眼睜睜地看著我們,彷彿不相信有如此纏綿、肉麻的此情此景。
我解嘲地說:「我不打算做現代人了,連生孩子都不能叫痛。我希望能夠坐月子,吃桂圓湯。我不要面子,任你們怎麼看我,認為我老土,我要做一個新潮女性眼中庸俗平凡的女人。」至緊要是實惠,背著虛名,苦也苦煞脫。
編姐笑說:「但凡在事業上不得意的女人,因為該路不通,都嚷著要返樸歸真。這同女明星沒戲拍時去讀書是一模一樣的情意結。」
也許她說得是對的。
那夜由編姐送我回家。
她說:「同你這麼熟才不怕你厭惡,沒有愛情雖然也可以白頭偕老,但我看你忍功沒有那麼到家。到底你愛不愛壽林,抑或看見姚晶的例子,害怕到嘔,所以才匆匆去抱住他的大腿?」
我不能回答。
除了像瞿馬利這麼年輕的女孩子,誰也不能一是一,二是二地回答這個問題。
我把最後的兩章書留給編姐寫。
她問:「有沒有兩人合著的小說?排名是否照筆劃?」
我覺得沒有事比聯名著書更可笑的了,做藝術,志向要高,名作家單獨出書還來不及,怎麼會把作品送去與人共著一條褲。
於是我說:「用你的名字吧。」
「什麼,你為這本書差點丟掉一頭好婚事……」
「是『差點』。你別再客氣了,你的功勞最大,用你的名字是很應該的,你可以在扉頁提我一下。」
「那我也不客氣了。」
很好,不虛偽就是好。
她開始上班,百忙中還籌備書的封面等。這本書對她來說,比對我重要得多。
我與壽林則在考慮結婚。
父母一聽得我要成家,立刻趕來。
見到壽林,他們很滿意,在楊伯伯面前把壽林讚得天上有地下無,然後大大糟蹋我一番,把我形容得似吃人之生番,還盼楊家多多管教之類。
我第一次發覺父母這樣滑頭,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一招又得手。
編姐在一角聽完這一場對白,很是感慨。
她說:「越是古老的手段越有用。你一用女人原始本錢的軟功,壽林就服帖了。」
編姐說:「此刻徐伯母一頂頂高帽子丟過去,楊伯母便馬上迷失方向。你說,靠真本事有什麼用?做死了老闆也不知道。」
我笑說:「別眼紅,趕明兒我教你這套功夫。」
「你媽媽送什麼給你陪嫁?」編姐問。
「我希望是首飾。」我說。
「現鈔好。」
「寶石也保值。」
「兵荒馬亂時賣給誰?」
「戴著漂亮,逃難也值得。我可不要她們老派的,鑲得凸出來那種,我要蒲昔拉蒂。嘩,穿白襯衫配件牛仔褲,梳條馬尾巴,但是戴一副蒲氏的大藍寶鑲鑽白金耳環,你想,多麼夠格。」
編姐微笑道:「姚晶有伴了。」
我寂然,「我要到姚晶處去掃墓。」
「與馬利約著去吧。」
「馬利?你應當知道,她同她生母沒有感情,勉強她反而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