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她介紹石奇,馬利對我們很親熱熟絡,對石奇就很普通,她竟沒有把他認出來。
石奇枉費心機了,我百忙中朝他眨眨眼睛。
「爸媽很快下來,我們先到露台坐坐。」馬利招呼我們。
瞿家一看就知道是好家庭,客廳素淨大方,懸著,小小的酸枝木鏡框,上面寫著:基督是我家之主。氣氛柔和慈祥,使客人心頭一寬。
露台極大,放幾張舊的中國式籐椅,已經洗刷得紅熟,非常舒服,臀位處松凹進去一點,我老實不客氣坐下。
我們三人把石奇撇在客廳。
「徐阿姨,」馬利同我說,「你知道爹爹剛才叫我去看什麼?」她一面孔不可思議的神情。
「我知道,衣裳。」
「哎!他說是我生母留下的,問我喜不喜歡。」
我問:「你可喜歡?」
「咦——」她縮緊鼻子,這個反應使我們大大意外。
「怎麼,有什麼意見?」我大吃一驚。
「那些衣裳都不是人穿的!」馬利說,「穿上彷彿天天置身化妝舞會中,要不就似豪華馬戲班的制服,真奇怪她會有一屋子那樣的衣裳。」我與編姐呆住。
這就是代溝了。相差十多年,我們之熊掌,竟變了馬利的砒霜。這是我們事先做夢都沒想到過的。
「徐阿姨,你有沒有注意,那些衣料如太妃糖紙,紅紅綠綠,窸窸索索發脆,全部不能洗。」
馬利說:「衣服怎可以不洗?多髒!是以件件都染有不同的香水味。」
我與編姐看著馬利發呆,百分之一百語塞。
「怎麼,」馬利略略不安,「我說錯了?我做錯了?」
「沒有沒有。」
馬利等我把話說下去,我又辭窮。
不同的環境培育不同的人種,我想姚晶早發現馬利儘管外型跟她長得一樣,性格上卻與她沒有半絲相近,她女兒根本不稀罕她所追求之一切。
所以她不能夠把任何東西交給馬利。
馬利不會接受。
我完全明白了。
我明白她怎麼會把一切交給陌生人。
馬利試探地說:「我不可能用得著那些衣裳,是不是?」
「你很對,」編姐說道,「不要緊,你爹爹會得保存它們。」
馬利聽了如釋重負。
她一轉頭,揚聲說:「爸媽已經下來。」
瞿氏夫婦是一等良民,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結縭十載沒有生養,欣然領養馬利,瞿夫人根本是馬利的親姑母。
馬利在養父母家如魚得水,一點遺憾都沒有。
馬利替我們介紹,我們又忙著介紹石奇。
瞿太太很客氣,一直說:「馬利,你不認得這位大明星?天天在電視上都可以看到的。」
馬利禮貌地微笑,但是雙眼中茫然神色證明她根本不知道誰是大明星,認不認得出石奇的身份不要緊,弊在她壓根兒沒發覺石奇有什麼過人之處。
呵石奇碰到剋星,魅力無法施展。我暗暗慶幸,否則這小子不知要搞出多少事來。
石奇身受的錯愕使他活潑閃爍的性格大大遜色,他真的遵守了他的諾言,他只坐在一角,不發一言。
我們剛要坐攏吃飯,門鈴一響,馬利立刻去開門,馬尾巴抖動著,無限嬌嗔。
「是羅倫斯。」馬利歡呼。
這個才是真命天子呢,她挽著他的手臂進來。
一比就比下去了。
羅倫斯與石奇一般的年紀,一般的濃眉大眼,但是人家多了一份書卷氣,一股清秀靦腆拘束的天真,一比就把石奇貶成江湖客,人家的灰色卡其褲沉實美觀,人家較為老土的白襯衫配合身份,石奇這時候看上去像……也就是像個電視明星,隨時上台接過麥克風就可以張口唱歌。
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麼地方是看得見的。
這邊廂羅倫斯與馬利匆匆喝了碗湯就到書房去談心。
瞿太太搖頭,「這孩子,沒禮貌。」
「少女情懷總如詩。」我微笑說。
石奇低頭喝湯,不出聲。
其實他不必難過,影迷還是有的,那種十三四歲,還在念初中的小女生。上了大學打算攻碩士的馬利自然不是其中一分子,即使有偶像,也是作家畫家類。
我們把清淡美味的菜吃完,傭人端上水果。
馬利才把羅倫斯送走。
她拍拍手過來,淨在碟子上挑草莓吃。
瞿太太笑說:「把她寵壞了,見不得人。」
馬利只是笑。
這個女孩子一臉的幸福滿足像是要滴出來似的。
編姐輕輕說:「誰說世上沒有快樂的人?哪個詩人或哲學家再發牢騷的話,就介紹程馬利給他。」
「真漂亮,」我說,「馬利真好看。」
瞿太太說:「哪裡哪裡。」
因為在馬利身上找不到意猶未足的怨懟,她眉梢眼角是開朗的、快樂的。
所以馬利是我們見過最美的女孩子。
飯後我們要告辭,被馬利留住。
她把我們拉到房內,可憐的石奇一整個晚上變為陪伯母談話的配角。
馬利問我們:「那個人是誰?」
我微笑:「你說石奇嗎?」難道終於對他有興趣了?
「好奇怪的一個人,頭髮故意梳幾綹下來,垂在額角上,剪個時髦的式樣,但只具形式,沒有神髓,還有那身白衣白褲,嘩,就差一頂水手帽——」她笑得彎下腰去。
我與編姐再一次面面相覷。
我有點氣餒,覺得淒涼,怎麼搞的,現在時代究竟進步到什麼地步了?為什麼我們頗認為新奇美觀的事物,馬利這女孩子會覺得老土與可笑之至?
我們的生活是否太舒適,因循之極,已與時代脫節?
我真得好好投人社會,做一點事才行,否則這樣春花秋月,怎生得老?
我默默無話可說。
馬利反問:「你不覺他滑稽?」
我連忙說:「別在他面前說。」否則他真會服毒。
馬利微笑:「梁阿姨徐阿姨,你們說,羅倫斯是否比他好得多?」
戀愛中人都是這樣,希望別人讚他的愛人,比聽人讚他自己還高興呢。
我很識相,立刻說:「當然,馬利,羅倫斯很配你。」
她很得意,仰仰精緻的下巴。
馬利運氣好,愛上她應當愛的人,只為這一次,我原諒了月下老人,他終於做了件好事。他所辦的其他個案,慘不忍睹。
我取笑馬利,「真看不得你這麼快樂,照情理說,你應當淒慘地寄人籬下,悲苦地做一個失去母愛的小孩才是。」
馬利笑著聳聳肩。
如果弄得不好,她愛的不是羅倫斯而是石奇,也有得苦頭吃。偏偏她能夠趨吉避凶,不可思議。
我們還有什麼話說呢。
「馬利,我們祝你幸福。」
馬利有信心地笑:「那是一定的。」
編姐說:「好極了,別忘記保持聯絡。」
我們三雙手握在一起,馬利喜歡我們,正如我們喜歡她一樣。
她送我們出客廳。
瞿太太倒是很欣賞石奇,頻頻說:「原來越是大明星,越沒有架子,現在我懂得了。」
我們告辭。
歸途中我與編姐大大地抒發了感歎:包括:「在那樣的青春之下,怎能不低頭」、「馬利這一生大概還沒有傷過心」、「姚晶讓女兒住在瞿家,再正確沒有」。「幸福沒有標準,當事人覺得好就是好」……
石奇沒了聲音。
我轉頭看看他,他正在低目沉思,不知想什麼。
我問他:「悶?」
他不回答。
「老鬧著要見馬利,見過之後,印象如何?」
他「哼」一聲。
我覺得好笑。我說:「跟姚晶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還不滿意?」
「有什麼用?根本沒有靈魂,如一個照姚晶外型做的塑膠娃娃。」他悶悶不樂。
我衝口而出,「不!馬利不是那樣的,你不欣賞她就算了。」
他們兩個年輕人都把對方貶得一文不值。
「我永遠不會愛上像她那樣的女孩子。」
「感謝主,你不會。」是我們的答案。
石奇說:「對人太不客氣。」
我們暗暗好笑,他一向被女人寵壞,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神仙妃子如姚晶都與他有過一段,這口氣叫他怎麼吞得下。
我說:「別太狂了,將來年老色衰,你才知道。」
「踩我吧,趁興頭裡盡情糟蹋我吧,」他沒好氣,「難道我不會為自己打算?你放心,我不會問你們借。」
石奇早已被證實是個小氣鬼。
編姐說:「誰對下半生有把握?你別聽佐子胡謅,她又有什麼萬年的基業?」
編姐說:「佐子一向無隔宿之糧,又自鳴風流,不肯坐寫字樓,將來有得苦吃。」
我氣道:「你這個小人,你又比我好多少?」
「我有固定的工作,明天我要回《新文報》去。」
我冤屈地說:「石奇,我同你聯合起來,趕她下車。」
大家亂笑一陣。
我們在半途把石奇放下。
在他公寓樓下,照規矩有一班小影迷在徘徊恭候,見到偶像的影子,連忙圍上來。
平時石奇未必有這麼好的耐心,但他今夜剛剛慘遭空前的冷落,需要群眾的力量來恢復他的自信及自尊,於是出乎意料之外地和藹可親,一個個替他們簽名,甚至回答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