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或許略高,母親聽見了,便說:「佐子,我們這次來,在飛機上還碰見張煦呢,就坐我們前一排。」
「母親,你可認識他?」
「在華人團契見過面,我們曉得他,他大約只覺我們面熟,人家可是鼎鼎大名的張公子。」
「他一個人?」
「一個人。」
「張老太太不陪著?女朋友?」
「只一個人。」
我馬上想他為什麼回來。
只聽得父親問我:「佐子,姚晶到底同你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我只見過她兩次。」
「報章上娛樂版所說的,都是真的嗎?」媽媽問道。
「我不知道,我可沒有看過。」
「你自己的事,怎麼不知道?」爸爸問。
自己的事,才不容易下論斷,是人家的事,肯定是黑的錯的髒的,想也不用想。
「壽林看到沒有?壽林介不介意?」媽媽又去討好未來女婿。
我說:「壽林不看中文。」
「胡說,壽林是《新文報》總經理。」
「壽林不看娛樂版,亦不看副刊,更不理電視節目,壽林是個高貴的人。」
壽林笑說:「我即時宣佈放棄我的貴族身份。」
「看過也忘了,誰會記得隔夜報上的一段新聞?姚晶事件早已沉寂,沒有人記得。」我轉頭問編姐,「最新之新聞是什麼?」
「有人替有人償還百多萬賭債。」
「誰那麼嗜賭?」楊伯母問道。
我又問:「誰是有人?第一個『有人』是男是女?第二個『有人』又是男是女?速速回答,我愛煞了這種遊戲。」
大家都笑了。
活著的人總有借口找到笑的資料,這是喜劇片部部賣座的原因。
第二天,我去掃墓。
墳場在市區,抬眼間全是高樓大廈,一點也不見蕭殺,與川梭維尼亞之時古拉伯爵出沒之墓地毫無相同之處。
我一向膽大,那時在外國唸書,所租的老房子隔壁就是墳場,清晨大霧墜在膝頭以下的一截空間,看不見雙腳,是人是鬼根本弄不清楚,我也不見得害怕。
我找很久才找到姚晶的墓碑。
我不打算問管理員「喂,姚晶在哪裡」。太粗魯。
我買了花。
我記得她喜歡白色的香花。花不香是沒有用的。我買了許多工簪,包銷整個花檔。芬芳撲鼻。
我把半邊面孔埋在花堆中很久很久。
我希望我還可以打電話給她:「姚晶,出來吃杯咖啡,告訴我你最喜愛之電影,還有,姬斯亞的設計有什麼好處。」
我想念她想得心痛。
有一個溫柔的聲音傳過來:「徐小姐。」
我抬起頭,「馬先生。」
馬東生輕聲說:「你真是安娟的好朋友。」
我說:「不,你才是。」
他必然是天天來的,這個沉寂偉大的男人。
我並不捨得放下這大束香花,把臉在柔軟的花瓣上輕輕晃動,一時間想不出有什麼話對馬東生說。
「聽說徐小姐已把款子全捐給女童院?」他問。
「嗯,那女孩這個月就要動小手術,款子將用來栽培她的一生。」
「謝謝你。」馬東生說,「我想安娟會滿意你的安排。」
我微微頷首。
「我先走一步,我想你有話對她說。」
他走了,瘦小的身型在樹葉映影間消失。
我想不出有什麼話要同姚晶說,我把花插在石瓶中。
正在歎息,有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佐子。」
我嚇一跳,停下神來,認出是石奇的聲音。
他這個人手不停,扯著樹枝,把細枝攀成半月形,一直拉動,將樹葉抖落。這個人,無論什麼人遇見他,都保管遭殃。
「你也每天來?」我問。
「我要來同她說話,」石奇說,「我想盡辦法同她聯絡,我找遍這座城市的靈媒,我想她快想瘋了。」
「有無成績?」
他不回答我,蹲到墓碑背面,用額角支撐住石碑,那種情形,看起來令人心酸。
「噓噓,」我哄他,「起來,叫人看見多是非,你不想這樣吧,」我輕輕拉起他,「過一陣子就好了,你不會一輩子如此。」
他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我輕輕推開他。
「讓開讓開,」我說,「我快要結婚,得避嫌疑,你不能害我。」
石奇說道:「誰也不屬於我。」
「要人屬於你,你先要屬於人,你肯不肯放棄自己,去屬於一個女孩子?」
他不敢回答我。
「好好拍戲,石奇,珍重前途。」我說。
石奇自草地拾起帶來的花束,密密地放在墓前。
石奇擁抱我一下,「再見朋友。」他說。
我向他眨眨眼,「我們總是你的朋友。」
「一起走吧。」他說。
「我還要等人。」
「等人?在這裡等人?」
「是,我有靈感有一個人會來。」
「誰?」
我不說,我希望是張煦。他人在香港,應當來。
今天,是姚晶的生日。
話還沒有說完,看到小徑上拖男帶女來了一大堆人。
看清楚些,是趙怡芬與趙月娥,還拖著大寶小寶。我有點慚愧,一直看低她們,不認為她們是姚晶的同類,但是親情到底有流露的一日。
她們似忘記我是誰,並無留神,我知己地把石奇拉到一旁,讓大樹擋住。
但見她們結結棍棍地鞠躬,然後獻上鮮花,拉隊走了。
「是誰?」石奇問,「不像影迷。」
「是姚晶的兩個姐姐。」
「什麼?她們?」石奇訝異,「真沒想到。」
石奇根本不曉得姚晶的真面目,亦無此必要。我溫和地再次向他道別。
遠遠傳來汽車喇叭聲,石奇驚覺地抬抬頭。
我即時明白,他有朋友在車上等他。
是誰?男抑或女?
啊忘不了姚晶是一回事,叫他不風流快活又是另外一件事。
我還沒有機會運用我的想像力,小徑盡頭已經出現一個穿鮮紅大領口裙子的女孩子,身材玲瓏浮凸,用雙手插著腰,似笑非笑地看著石奇。
離遠都可以看得出那是個美女,眼睛黑白分明,太陽棕皮膚使她更加健美。
石奇連忙趕過去,轉頭向我揮揮手。
我苦笑。
石奇一走天就轉陰,天漸漸落起雨來,我打開傘。
看看表,也到中飯時間,我想張煦大概是要缺席了。
傘上的水珠如滿天星。
我慢慢離開,在微雨中花益髮香。
走到路邊,有人下車叫我:「徐小姐。」
我一怔,張煦!
「張先生,原來你早已來了。」我驚喜。
他戴著副黑眼鏡,穿黑西裝,文質彬彬,老樣子。
「你幾時來的?」
「十點多,我看著你進去。」
「你專程等我?」
「是,有話要同你說。」
「啊」
「我們去喝杯咖啡好嗎?」
我上他的車子,他吩咐司機駛往郊區。
張家的人似乎對黑色有莫大的好感,也正配合他們家人的性格:冷漠、高貴、遙遠。
我們到目的地,雨仍然下。在咖啡室找到一張近窗的座位坐下。
他點起一支煙,半晌不說話。
張煦這個人絕對不易相處,怎麼做夫妻?一塊冰似,半日不說一句話,內心世界神秘如金字塔,再費勁也摸不到邊際來。
張煦終於開口了,他說:「晶去世前一日,我們也說過話。」
原來說話是大節目。
原來平時他們是不說話的。
我等他說下去。
「我們談到分手的問題。」
啊!
「我的意見是……我的意見是……這樣的夫妻關係,不如分開。」
咖啡室內本來只有我們一桌人,死寂一片。這個時候多一雙年輕的男女進來,坐在不遠處。
他們在打情罵俏——
「如果你愛我,就該跪著正式向我求婚。」
「好,我先去買只墊子。」
女的推男的一下,男的趁勢摟住她。
張煦說下去:「她一直在哭。」
我呆著一張臉聽下去。
年輕的女郎說:「唔,人家看見了。」
「理他們呢。」男的把她拉得更近一些,上下其手。
張煦說:「她哭個不停。」
熱戀中的男女明目張膽地嘻嘻哈哈拍打對方。
張煦忽然忍無可忍,轉頭對他們大喝一聲:「閉嘴!」
罵得好。
趁他們震驚的時候,我走過去,自口袋裡取出一百元,「去,叫計程車到最近的旅館去,遲者自誤,慾火焚身。」
那男的還要出聲,那個女的拉一拉他袖子,兩個人總算離去。
領班趕過來道歉。
我回到原來的座位上。
張煦用手掩著臉說下去。「我求她不要哭,她叫我出去走走,不用理她。我只得自己去吃酒。」
「我想了很久,認為離婚對她有好處。」
「我在清晨才回家。她不在床上。我在書房找到她,她整個上身伏在書桌上。她停止哭泣。我收拾行李的時候,她還幫我忙。當天我飛往紐約。」
「三天之後,律師通知我,她死於心臟病。」
我問:「她是不是自殺?」
「不。」他說,「絕對不是。」
那麼她死於心碎。
「她與我結婚時,寄望太大,她是個天真的女人,認為我可以給她一切。事後我令她失望,她失落甚多,又不肯向世人承認,一直不愉快。我原以為分手能夠幫助她。」
「她不能失去你,有你在那裡,她至少有個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