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小姐。」我坐在她對面。
「是哪一位?」她很奇怪,「我不認識你。」
連聲音都一模一樣。啊,那熟悉的,如絲一樣的皮膚,晶瑩的黑眼睛,尖下巴,嘴角像是含孕著傾訴不盡的故事,我的目光緊留在她臉上不放。
她是一個很懂事很有涵養的女孩子,見到我們神情唐突,並沒有不耐煩,亦沒有大驚小怪,她微笑,等待我們解釋。
我開口:「我是……你母親的朋友,我姓徐。」
「啊,原來是徐阿姨。」她很客氣。
徐阿姨,啊不得不由人慨歎,不知不覺間,我的身份已經升了一級。
我說:「圖書館可不方便說話,或許我們換個地方?」
女孩再好涵養,也不得不疑惑起來,她秀麗的面孔上打著問號。
我真不知道怎麼說下去才好,怎麼辦呢,難道開口就說:不,不是你家中的母親,是你另外一個母親
我幾次三番張口,又合攏,嘴唇像有千斤重似的。
在這個時候,天空忽然烏雲聚集,把適才的陽光遮得一絲不透,天驟然暗下來。
這倒救了我,瞿馬利抬頭看天色,給我透口氣的機會。
等到我準備開口的時候,我發覺瞿馬利背後已經站著一個男人。
我愕然。這人是什麼時候進來的?怎麼這樣神不知鬼不覺?他有紫姜色面皮,頭髮稀疏,身材頗為瘦小,佝僂著背部,這個人是我在什麼地方見過的。
啊,想起來了,他是馬東生,我們踏破鐵鞋要找的人。
這時瞿馬利也轉過頭喚一聲「爹爹」。
她是知道的,這孩子是知道的。她雖然姓瞿,但她知道她生父是馬東生。
只聽得馬東生很安詳地說:「馬利,這兩位阿姨要採訪你呢。」
瞿馬利很天真地問:「徐阿姨是辦報紙的?」
「我與梁阿姨是記者。」我連忙說。
「訪問我什麼?」馬利很天真。
編姐到這個時候喉嚨才解凍,「當然是有關一個大學生的資料。」
瞿馬利鬆一口氣,「剛才兩位阿姨的神情,令我吃驚,還以為發生什麼大事。」
她說著先笑了,半仰起頭,室內雖然幽暗,但是她的皮膚藉著些微的亮光,還是閃出晶瑩的光輝,臉皮是緊繃著的,沒有多餘的一顆斑點,也沒有不受歡迎的紋路。她的嘴唇飽滿潤滑,珊瑚般顏色,半透明。還有她的頭髮,那麼隨便的髮式,毫不經意挽在腦後,但每一根都似發出青春的彈力,漆黑光亮,充滿生命力。她托著下巴的手纖細嫩滑,手指如春筍,指甲修得很整齊,顏色粉紅。
啊,這個不使脂粉污顏色的少年美女令我自慚形穢。
試問坐三望四的女性日間起床要在臉上搽多少東西才敢出門?真令人唏噓。
我正在失神,忽聽到馬東生說:「馬利,等會兒一塊午餐吧,我先與這兩位阿姨出去談談。」
馬利很乖巧地點點頭。
馬東生同我們說道:「徐小姐,梁小姐。」示意我們跟他出去。
這時天落下滂沱大雨。
我們在圖書館外走廊站著。大雨落在地上飛濺上來,一片水花。
馬東生凝視著廊外煙雨,很沉著地問:「你們要什麼?」
編姐囁嚅地說:「馬先生……」大家都覺得慚愧。
馬東生歎口氣,「人已經去了,何必深究?」
我說:「我們……也不是亂寫的人。」
「這我知道,我也已經打聽過。」馬東生說。
我發覺他是一個很精密的人。
編姐說:「馬利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馬東生苦澀的面孔一鬆,露出一絲溫情,「是的,她多麼可愛,她是我生活中之光輝。」
「她為什麼被送往瞿家?」
「還不是安娟的主意,分手後她一定要這麼做,為的是要掩人耳目。」馬東生說道。
他的雙手在背後相握,瘦小的背影承受著某一程度的痛苦。他是愛姚晶的,但再深切的溺愛也滿足不了她的需要,她要的到底是什麼?
或許我更應當問自己,我需要的又是什麼?人的需求慾望為什麼那麼複雜?
我問:「馬利知道她母親是姚晶嗎?」
「她當然知道。」
「你已告訴她麼?」我很訝異。
「有些事情是應該說的,有些則不該說。你們既然已經找了來,等下一塊兒吃頓飯,你可以觀察更多。」
我忽然問:「你認識趙安娟的時候,她如馬利這般大?」
馬東生點點頭,「剛剛是十八歲半。」
那一剎間他沉湎在回憶中,表情閃爍過七情六慾,悲歡離合。
原來姚晶在她的天地中,一直顛倒眾生,直至她碰到張煦,或是正確地說,張煦的母親,她不吃她那一套,姚晶一敗塗地。
不過也夠了,一個女人能夠征服那麼多男人的心,已經是難能可貴的事。
一代不如一代,咱們連男人的一條胳膊也抓不住。
雨一點兒沒有暫停的意思。
我說:「我沒有帶傘。」
除了這種設相干的話,誰也不知說什麼才好。
「我去接馬利出來。」馬東生說。
瞿馬利長得很高,但是沒有一般高女脖子長腰長的陋弊,她似乎集人間精華於一身。
馬家的司機撐著大大的黑洋傘來接我們上車。
馬東生很有他一套,他不炫耀,但是他懂得享受。
車子把我們載到私家會所,他長期有一張桌子在那裡。我們坐下,侍者來不及地慇勤招待,可見他是一個消費得起的客人。
馬利很愉快地介紹我們吃新鮮蛤蜊,「味道很好,肉質沒有蠔那麼呆。」這麼小就懂得美食之道。
她再選了醃三文魚及沙拉,很明顯地不愛吃熟食,不知張老太太看見會不會說她不羈,也許她有浪漫的潛質。
馬東生一切遷就這個女兒,對女兒是可以這樣的,對妻於則不可,是以馬東生失去姚晶。
馬利並未把我們當作外人,與她生父絮絮話家常。
她的話題範圍很廣,少女心態既可愛又活潑,雖然牽涉的題材很瑣碎,但我們不介意細聽,她的聲音似音樂般,幼稚又何妨。
「媽媽還是要我出去,」這媽媽當然不是姚晶,「但是我想來想去,也沒有什麼是愛去的,劍橋也許,但是我那乙加的功課,唉。我不要去美國,也不打算學法文。羅倫斯也不想我現在走。」這羅倫斯想必是她的小男朋友,「我想了很久,有時覺得留在本市也不是辦法,日久變成井蛙,徐阿姨,你說是不是?」
那種嬌嗲不是做作出來的,如嬰兒般純真。姚晶的這顆種子落在不同的土壤及生長環境中,形態與性格都不一樣,但是一朵玫瑰,無論你叫她什麼,她還是一朵玫瑰。
我問:「羅倫斯是否一個短頭髮英俊的男生,今日穿白衣白褲?」
「是的,是他。」馬利問,「你怎麼知道?」
馬東生一邊笑,「你忘了徐阿姨幹的是哪一行?」
馬利拍拍手,「是記者。」
我把這一對金童玉女的外表與內在量度一下,但覺妙得不得了,全配得絕頂。
「他是你男朋友?」我問。
馬利皺起小鼻子,嗡著聲音說:「類似,我還沒有作實。」
我看看編姐,意思是說:「你瞧年輕多好,這麼多選擇,像你我,有人肯同咱們結婚,還再拒絕的話,簡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羅倫斯要到兩年後才考碩士。」馬利說,「但是爹爹,兩年後我已經二十歲了。」
嘩,二十歲,對她們來說,二十一歲也已經活夠了,像我與編姐,三十左右的女人,面孔上如鑿著一個「完」字,不是老妖精是什麼?
我與編姐面面相覷。
對馬利來說,連三十歲都是不存在的,更不用說是上一代的恩怨了,她沒有時間去愛也沒有時間去恨,她活在自來的幸福中,不必兼顧別人的錯誤。
我與編姐都不是不幸的人,但比起馬利這一代,那就顯得憂慮重重。
吃完主菜,馬利叫了一大客冰淇淋,水晶碟於上嫣紅奼紫,好比她的青春,她連著新鮮草莓與奶油一齊遞進嘴裡,我與編姐呆呆地看著,苦笑。
我們哪敢這樣吃,還想穿略為緊身的衣服不穿。
我們歎息了。
等到馬利取起細麻布擦嘴的時候,我們覺得她已經跟我們相當熟稔了,趁著馬東生到隔壁桌子打招呼小坐時,我與馬利閉閒帶起這一筆。
我說:「有兩個母親其實也是一種福氣。」
馬利捧著薄薄的雕花玻璃杯。「我媽媽待我特別好。」
「你見生母機會多嗎?」我問。
「真正小的時候是見得比較多,念預科開始便少之又少,她提出來的時間全不是週末,我抽不出空,我放假的時候她又要工作。」
「可想念她?」我說。
馬利抬頭想了一想,「並不。」她又說,「她在盛年去世確是不幸,我覺得她既高貴又美麗,有時在電視上可以看到她的演出。」
馬利對姚晶的感情,不會比普通一個影迷更熱。
她自己也覺察得到,是以略帶歉意地說:「我不是她帶大的,我見爹爹比較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