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都知道?」
「嗯。」她點點頭,「自小就知道,但我老覺得我更像養父母的親生女兒,你要不要見見他們,明天來吃晚飯好嗎?」
「發喪的時候,你為什麼沒有出現?」
「爹爹說一切不過是儀式——」
有人接下去,「——既然安娟一直不想公開馬利,」是馬東生回來了,「我決定尊重她的意思。」
我對馬東生越發敬佩。他愛人真是愛到底,不難理解當年姚晶在困苦中於他蔭蔽下可以獲得安息。
此刻我再也不覺得馬東生是一個糟老頭子,外型有什麼重要?尤其是一個男人的外型。當年的姚晶實在是一個膚淺任性的女人,恃著美麗的外表而虧欠馬東生。
只聽得編姐緩緩地說:「在那個時候,女人的感情生活的確還沒有那麼開放。」
馬東生淡淡地答:「目前也好不了多少,照樣有人兒子都會走路了,仍然論說沒結婚無密友,永遠只有一個比較談得來的女朋友在美國唸書之類。」他停一停,「我是很原諒安娟的,她要事業,便得付出代價。」
「你不惱她?」
「怎麼會,」他只帶一點點苦澀,「她已經給我這麼多。」多麼偉大正直的男人。
「緣份雖然只有三年,一千多個日子,但是馬利是我生命中的光輝。」他又重複女兒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馬利靠在她父親的肩膀上。
還用說什麼呢?
等到姚晶發覺她需要他們,已經太遲,他們已經習慣生活中沒有她。
他伸手召來傳者簽單子,要送我們回去。
馬利問:「明天來吃飯,啊?」
我看看馬東生,他沒有表示反對,事實我也想到瞿家走一趟,於是我說:「明天你介紹羅倫斯給我認識。」
小女孩子見有人尊重她的男朋友,比什麼都高興,當下便把地址告訴我們。
我問馬東生,「不反對我們同馬利來往吧?」
「當然不,我是個很開通的人。」
我連忙讚美他:「這個我們早已知道。馬先生,前些時候不斷騷擾你,真是抱歉。」
他微笑。
雨已停止,植物上掛滿水珠,馬利伸手搖搖枝椏,也似落下陣急雨。
司機把他們兩父女接走,我們則安步當車。
我問編姐是不是不夠刺激。
「可以說是意料中事,現代人的感情……是這個樣子的了,誰還會心肝肉的狂態大露。」
我點點頭。「你希不希望有瞿馬利那樣子的女兒?我好喜歡她。」
「你的女兒將由你的細胞繁殖而成,怎麼會像瞿馬利。」她停一停,說道:「像你也不錯哇。」
我說:「馬利較為理智,她多麼會思想,多麼懂得選擇。」
「他們這一代是比較現實,我們那時又不同,越是不實際越是浪漫,同自己開玩笑。」
可不是。無端端買部歐洲跑車,一下雨就漏水,整部車子似水塘,大雨天開出去,趁紅燈停下來用毛布吸水,打開車門絞乾毛巾再吸……整件事還可以當笑話來講。多麼大的浪費,懵然不覺,現在?啥人同你白相,一部車子不切實際,一二三推落海算數。
只差十年。那時還講究從一而終。
跟情不投意不合的男人分手都分三年才成功,這不是開玩笑是什麼,一個人有多少三年?這一代的年青人真正有福,社會風氣轉得這樣開放活潑,彈性大得多,選擇也廣泛。我深深地妒忌了。
編姐說:「………不要說我不提醒你。」
「什麼?」我沒聽到。
「壽頭同別人在約會。」
「女人?」
「當然是女人。」
愚蠢的我完全沒有料到有這一招,心中頓時倒翻五味架一樣,酸甜苦辣鹹全部湧上來,眼前忽然金星亂舞,耳朵嗡嗡作響,我閉上雙目深呼吸。
我強笑道:「你不該把是非做人情。」
編姐看我一眼,「本來做朋友不應多管閒事,但你我交情不比泛泛,這一陣子我在你家吃喝睡,有事發生我就不該明哲保身。有些人自以為清高,聲明不管任何閒事,那是不對的,每一個人,每一宗事,都應分開來說,以你這件事來說,第一:你應當警覺。第二:沒有什麼了不起。」
我眼睛發澀,緊緊握住她的手。
「要哭了?是你自己的選擇,活該,有什麼好怨的?他也以為你在同石奇這等人混。」
「要不要解釋一下?」我清清喉嚨。
「如果你在乎,去抱住他的腿哭吧,否則就這樣靜靜過去,沉寂,有何不可?是你先冷落他。」
我喃喃說:「我生命中之兩年零八個月。」
她拍拍我脊背。
本想回到公寓好好悲傷一下,把整件事揪出來,當一個病人般細驗,看看還有救沒有,病菌蔓延在什麼地方,該落什麼藥之類。
但是石奇這小子躺在我們門口,打橫睡著在剝花生米。
編姐一見之下,大驚失色。
「大明星,你不要這樣子好不好?」
石奇笑嘻嘻地用花生殼扔我們,「想甩掉我?那麼容易?」令人笑不是惱不是。
「猢猻。」編姐咬牙罵他。
他一個鯉魚打挺自地上躍起,抱住編姐,吻她的面頰,跟著兩手垂過膝,蕩來蕩去,把下唇遮住上唇,躍來躍去,嘴裡發出「伊伊」叫聲,活脫脫一隻黑猩猩模樣。
我的天,我笑到腰都直不起來,苦中作樂。
編姐沒命地拍打他,他打橫抱住她的腰。
編姐叫:「再不停手,我叫非禮,把你抓到派出所去。」
石奇終於「適可」而止。
我用鎖匙開門。怕只怕到了派出所,石奇的影迷反告編姐非禮,他那邊人多勢眾。
我有點落寞,石奇這個聰明的小子趨向前來討我歡喜,「怎麼,把我丟在一角,兩人玩了回來,還不高興?」
我強笑,「什麼玩?我們可不是去玩。」
「見到瞿馬利沒有?」他狂熱,「看你們滿足的樣子,必然是找到了,對不對?」
我點點頭。
「她長得可美?」
「美,美得不能形容,是我們見過的少女中最美的一個。」我說。
石奇側側頭,「你們是真心還是諷刺?好看的女孩子,你們倆可見過不少,不准胡說。」
「不相信拉倒。」
「帶我去見她。」
「不可能,人家好好的大學生,快考試了,還要出國深造,你別擾亂人家的生活。」編姐說。
石奇冷笑一聲,「始終看不起戲子是不是?平時無論多麼開放,一到緊要關頭,讀書人生意人都是人,做戲的人就好比街邊賣藝的猢猻,我不配認識她是不是?你們同張煦一家有什麼不同?」
編姐分辯:「我不是那個意思——」
但石奇已經被傷害了,他鐵青著面孔,雙目閃著晶瑩而憤怒的光,我真怕他從此把我們的交情一筆勾銷。
我沒想到他的自卑感那麼深。我搶著說:「石奇,你以什麼身份去見人家呢?你是一個浪蕩子,又是她母親的情人,我們怕她受不了這種刺激。你又想到什麼地方去了?臉皮這麼厚,就不配同我們做朋友。」唏,我還安慰他,我自己也等人來安慰我呢。
他轉過面孔,看他肩膊,已經鬆下來平放,可能已原諒我倆。
編姐得理不饒人,「瞎纏!幹麼非見她不可?想在她身上找到她母親的影子?同你說,她不像姚晶,她是個時代少女,價值觀全不同。」
「至少讓我見她一面,我答應你坐在一角不出聲就是。」
我仍不信他,因為他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我看編姐一眼,我說:「這不關我事,石奇,你去求她。」我努努嘴。
石奇也不響,蹲到編姐足下,頭靠著她的膝頭,不發一言。這是他的殺手銅,毫無疑問,當年他就是靠這個樣子打動姚晶的吧,女人都吃這一套。
雖然大家都覺得他肉麻,但是如送花一樣,真送起來,天天一束玫瑰,效果還真的很大,叫女人抵受不住。
「好了好了,」編姐說,「我們明天去瞿家吃飯,你打扮斯文一點,帶你去也罷。」
石奇欣喜地離去。在情在理,我們都沒有理由對付不了這個小子,他一走我們就清醒,但是他蹲在門角落時,我們就糊里糊塗,什麼都答應他。事後卻又後悔答應過,他這就是魅力,我們至深夜還沒有休息。
她寫稿,我抽煙。
「叫什麼回目?」
「回目將來再想。」她埋頭苦寫。此刻我們所寫成的手稿,恐怕有十來萬字,但文字非常鬆散,每一節都有可觀的情節,不過不能連貫在一起。這十萬字可以充作新派劇本,一場一場跳過去,靠攝影與演技補足,但作為一本小說,因單靠白紙黑字,就欠可讀性,還得經過嚴謹的整理。
最慘的是,據有經驗的人說:文字不行,別以為改了之後會變好,越改越不妥,越改越死,終於丟到字紙籮去。
如何處置這十萬字,真令人傷腦筋,寫了當然希望發表,拿到什麼地方去登?是否可以把原稿影印送到各報館編輯那裡去?我們怎知道哪個是當權的編輯?抑或索性交給《新文報》的楊伯伯?這麼厚疊疊的稿子,他有沒有察看?看樣子還得托壽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