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上下他已把我們當姐姐,無論什麼都同我們說,更重要的,關於男女之間,聽了使人臉紅的事都說過,此刻又為什麼吞吞吐吐,並且看他樣子,彷彿是受了驚嚇來著,這個膽生毛的傢伙,有誰敢嚇唬他?
石奇呷兩口加冰威士忌,開口說:「我剛才,去找扶乩的人來著。」
我與編姐作聲不得,沒想到他先去了。
我倆靜靜坐在他面前,聽他透露更多。
他說下去:「本來我不相信,光天白日之下,一個老婦,說得出什麼來?」
「後來呢?」我戰慄地問。
「我說我要問瞿馬利的下落。」
「怎麼樣?」
「她的手在灰上寫字——」
「什麼字?」
「大學」
「什麼?」
「大學。」
「我不懂。」
石奇跌足,「怎麼不懂,她是叫我們到大學去找瞿馬利,我們一直在中學找,難怪一無所獲!」
我但覺得渾身的毛孔一下子張開豎立,起雞皮疙瘩。
那邊廂編姐嚷:「唉呀。」一言驚醒夢中人。
「怎麼可能?」我毛骨悚然,「怎麼會有人知道我們在中學裡找瞿馬利呢?」
「姚晶知道。」石奇用手掩住面孔。
我竭力恢復正常,「不准胡說八道,還有什麼消息?」
「她說她沒有話說。」
我鎮靜下來,「這就是了,以後不許你去那種地方。」
石奇面色奇差,倒臥在地毯上,「我思念她。」
這四個原始簡單的字是那麼蕩氣迴腸,還需要什麼解釋。
「你已經有過很多新女伴。」
「那是不一樣。」
「事情總會過去,石奇。」
「我似乎不能忘記,」他扯著頭髮,「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要求她幫我忘記。」
我身不由主地問:「她怎麼說?」
「她什麼都沒說。」
「不要再追問,」我說,「石奇,不要再追問。」
他忽然抱住我,頭枕在我肩膀上,似一個孩子般嗚咽起來。
看著他這麼傷心,真令我蒼老。
楊壽林見到此情此景,又不知會想到什麼地方去。
我拍著石奇的背部,有節奏,不徐不疾,輕重一致,上古至今,母親們便以這個方法來安慰嬰兒。
「我要忘記她,我必須忘記她。」石奇痛苦地說。
已經是黃昏了,窗外漸漸落起雨來。
編姐自房內出來,「啪」一記開了燈。
她說:「找到了。」
「找到誰?」我問道。
「瞿馬利,」她說:「在大學念英國文學,功課非常好的一年生,並且有很多男生追求她。」
石奇抬起頭來,「原來真的在大學,那個老婦竟那麼靈驗。」
他狂熱地說:「我要去見她!」
我不服氣地說:「找遍中學不見,我何嘗不打算去找大學。」
「胡說,你打算放棄才真。」石奇跟我爭。
編姐說:「喂喂喂,別吵別吵,我們明天去接她放學。」
「我也去。」石奇固執地說道。
第九章
編姐說:「不准你去,你的樣子嚇死人。」
「對,無論如何,不准你去。」
石奇說:「我坐車上,不露臉也不可以?」
我不去理他,問編姐:「你是哪兒來的消息?」
「大學裡我有人在註冊部工作,一說出名字,立刻有反應,由此可見她是個不平凡的女孩子。」
這才是我擔心的。不平凡,一切煩惱便來自與眾不同。
明天一見便知分曉。
「慢著,先練一下台詞,看見她又該說什麼?」
「你訪問過那麼多人,難道都得準備了劇本才上場?」
「大家都是成年人無所謂,誰還會吃了虧去不行?但這是一個純潔的小孩子,我真不知如何開口。」
編姐與石奇都默然。
過半晌我問:「能不能放過這小孩?說,我們不去騷擾她?」
石奇說:「不,我非得見她不可。」
「你不覺殘忍?」我反問,「她顯然過得很好,人長得漂亮,功課又上等,無端端去破壞她日常的生活節奏,太過分了,為採訪新聞而喪失天良,是否值得?」
「對一個專業記者來說,為採訪而喪失生命的人也多著,不過如果你只為滿足好奇心,那未免太自私一點。」石奇看著我狡獪地說。
我漲紅面孔。好奇心?我倘若有這種好奇心,叫我變為一隻小白兔。
我不由得惱怒起來。
「既然一定要見她,還是把愧意收起來吧。」編姐說。
第二天我與編姐約好石奇在門口等,故意失約,我們實在不想有一張那麼顯著的面孔跟在身後張揚。
到大學時還很早,我們兩個似吸血殭屍甫見日光,幾乎化為一堆灰燼,晨曦使我們難以睜開雙目,什麼美麗的早晨,小島與花朵都歌頌的早上,都不再屬於我們這種夜鬼。
我揉揉酸澀的眼皮,問編姐:「再叫你讀四年書你吃不吃得消?」
「別開玩笑。」
「讓你回到十八歲你要不要?」
「挨足半輩子才挨過那該死以及一無所有的青春期,又再叫我回去?我情願生癌。雖然現在我不算富足,但至少楊總經理在等候我回到《新文日報》去。」
有三兩少年經過我們的身邊,笑著拍打對方的身子,似乎很樂的樣子,也許每個人的青春是不一樣的,我們不要太悲觀才好。
走進校務室,查清楚瞿馬利在什麼地方上課,我們到課室門口去等。
我看看腕表,上午十時整,這一節課不知要上到什麼時候。
我坐在石階上,與編姐背對背靠著坐。
「緊張嗎?」她問我。
「有一點。」我仍然在陽光下瞇著眼。
「這應是最後一個環節了吧?」
「這只是有機可查的最後一環。」
「不過差十年,你看這些學生的精力。」編姐羨慕地說。
「有什麼稀奇,你也年輕過,那時候力氣全花在不值得的地方,愛不應愛的人,做不該做的事,那時候又沒有人請你寫五百元一千字的稿。」
「誰告訴你我拿那種稿酬?」編姐揚起一條眉毛。
「楊壽林。」
「是的,熬出來了。」編姐點點頭。
「在這方面我是很看得開的:青春,你也有過,但這班年輕人到這種年紀,未必有你今日的成就,他們為什麼不調轉頭來羨慕你?一個人不能得隴望蜀,希望既有這個又有那個。拿你的成就去換他們的青春,你肯定不願意,那就不必呻吟。」
「嘩,聽聽這論調。」編姐搖頭。
「大小姐,五百元一千字才厲害呢。」我笑。
「你彷彿很輕鬆。」
「是的,我有種感覺,一切都快告一段落。」
「我沒有你這麼樂觀,你憑什麼這樣想?」
話說到此地,課室門一開,一大群學生湧出來。
我與編姐不得不站起來認人。
也不是個個大學生都神采飛揚的,大多數可替面皰治療素做廣告,要不就需要強力補劑調理那青綠色的面孔。
編姐皺起眉頭,這間大學的水準同她就讀時的水準是大不相同了。
我拉住其中一個年輕人:「請問瞿馬利在哪裡。」
那猥瑣的年輕男人立刻很警惕地注視我:「你是誰?」
「我是她阿姨,家裡有事要找她。」
「不關我事。」他掉頭不顧而去。
我開玩笑地問編姐:「她幹麼?搞政治學運搞出事來,怕我抓她?」
編姐瞪我一眼,「別亂扣帽子。」
「兩位找瞿馬利?」
「是。」我轉過頭來。
這個才像大學生,英偉,朝氣十足,彬彬有禮,熱誠。他約莫二十一二年紀。
「瞿馬利在圖書館。」
「可以帶我們去嗎?」
「我有課要趕,很容易找,向右一直走,在主要大樓。」
「來,我們自己去。」我說。
不遠也需要走十分鐘,這個時候就希望有一輛腳踏車,那時候讀書,我也有一輛腳踏車……回憶總是溫馨的,雖然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因為年期久遠,也像事不關己。
那時有一個女同學,什麼都是借回來的,書簿筆記、制服用具,不到一個月便搭上洋小子接送她上學放學。那時只覺得她討厭,老跟在旁人身邊揀便宜,至今才發覺這是一種本事,年紀大了往往能夠欣賞到別人的優點,即使價值觀不同,但這種女孩子無異有她的能耐,身為女人應當如此,否則怎麼樣,房子汽車鑽石都自己買才算能幹不成。
編姐問:「你在想什麼?」
我微笑:「在想女人的命是這麼的多姿采。」
我們推開圖書館的玻璃門,裡面坐滿學生。
誰是瞿馬利?
我們逐張長檯找過去,略見面目姣好的女孩便問:「瞿馬利?」
心情越來越沉著,終於在一張近窗的桌子前,我們看見一個穿雪白衣服的女孩子的背影。那件白襯衫白得透明,窄窄的肩膀,烏黑的長髮用一條絲束住。
「是她了。」
「又是直覺。」
我趨向前說:「瞿馬利。」
她轉過頭來。
我驚歎造物主的神奇。因為那女孩子,長得與姚晶一模一樣,如一隻模子裡倒出來的,若要認人,根本不必驗血,這樣的面孔,若還不能算是姚晶的女兒,那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