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嘲笑自己,在街上躑躅,腳上一雙高跟鞋又緊了些,更覺禍不單行。
第二天我積極地約見朱老先生。
他拒絕進城來,我央求再三,又答應去接,他仍然不肯出山,我只好親自造訪。
我把石奇叫出來做司機,沒想到他一口答應。
坐他的車子真能滿足虛榮心,他的駕駛技術完全是職業性的,大街小巷,無遠弗屆,只要你說得出,他就去得到,車程比平日省下一半。
我們趕到的時候,朱老先生正在吃午飯。
我早吃過,故此捧著杯茶陪他。石奇沒進來,他在外頭等我。
朱先生不經意地問我:「那是你的男朋友嗎?」
他飯桌上放著一碟子奇怪的佐菜,一塊黑黑灰灰,有許多腳,是海產,有腥臭味的東西。
「這是什麼?」我好奇。
「醉蟹。你男友為什麼不進來?」
「那不是我的男友,那是石奇。」
他嚇一跳,抬起頭,平日無神的雙眼突然發出精光,細細打量我一會兒,精光收斂,又繼續吃他的醉蟹。
那麼奇腥的東西怎能下飯,這種吃的文化真叫人吃不消。
「石奇這種人呢,你離得越遠越好。」
我很爽快地說:「這我知道,我絕對量力。」
他似乎放心,「你來找我,又是為什麼?」
「你是一定知道的,姚晶可有一個女兒?」
他一震。
我立刻已經知道答案。
「她怎會不把財產留給女兒?」我問。
「不需要。」朱先生很簡單地答。
這孩子過繼給誰?情況可好?今年多大歲數?漂亮否?姚晶跟什麼人生下她?她是否住在這城裡?十萬個問題紛沓而至。
「不要再問,再問我也不會回答你。」
「你可以相信我。」
「我不願再提她的傷心事。」他守口如瓶。
老女傭又捧著一碟子灰白灰白的菜出來,一股強烈的臭味傳過來,能把人熏死!
我捏著鼻子,「是什麼?」
「臭豆腐蒸毛豆子。」老頭子如獲至寶般伸筷子下去。
我真受不了,把椅子移後兩步。
我不待他下逐客令,站起來告辭。他不會再說什麼。
我出來時看見石奇與鄰家的狗玩得很瘋,在草地上打滾。
我對牢他們吹一下響亮的忽哨,人與狗都站起來,豎起耳朵。
我忍不住笑。
石奇一個觔斗打到我面前,全身似有用不盡的精力,這個一半孩子一半野獸的奇異動物,不摸他的順毛,他會吃人的。
「有消息沒有?」他問。
「你看你身上多髒。」我說。
他怔怔地看我,「姚晶也時常這麼說我。」
我雙手插在袋裡,「不稀奇,每個女人都有母性。」
他又問:「姚晶是不是有女兒?」
「證實是有。」
石奇面孔上露出很嚮往的神色來,「不知她長得可像姚晶?」
我忍不住問:「你可知道姚晶的真名字是什麼?」
石奇一聽馬上責怪:「你們這些讀書讀得太多的人最愛尋根問底,把愛人八百年前的歷史都翻出來研究。值得呢還是不值得,應該給什麼分數,這是愛嗎?我並不糊塗,我可以告訴你,她無論叫什麼名字,我一樣愛她。」
石奇一向很有他的一套,他那種原始的、直覺的、不顧一切的感情的確能夠使人暈眩。但是他並沒有打算跟任何人過一輩子,一剎那出現在生命中的火花何必追究來歷。
姚晶當然也看到這一點。
石奇並不是寬宏大量,他是沒有耐心知道姚晶的過去。
這對姚晶來說是不夠的,她要一個有資格知道。有資格寬恕的男人真正地原諒她,雖然她並沒有做錯什麼。
只有上主才會原諒罪人。
小時候跟母親到禮拜堂觀教徒受洗,一邊詩班在唱:「白超乎雪,潔白超乎雪,寶血將我洗,使我白超乎雪……」不住地唱頌,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聽著聽著心靈忽然平靜起來,漸漸感動,雙目飽含眼淚,只有上主才會原諒罪人,而人,人只原諒自身。
姚晶連原諒自己都做不到。
「你在想什麼?」石奇問我,「我喜歡你這種茫然的神情,是不是每個從事寫作的人都會有這種表情?」
我自夢中驚醒,笑起來。
「送我回家吧。」我說。
他喃喃說:「如果不是有通告,我就不會放你回家。」
「省點事吧。」我苦笑。
「你怎麼會有個無聊的未婚夫?」
「他可更覺得你無聊。」我說。
「他有什麼好,不過多讀幾年書。」石奇忽然很憂鬱。
「不過?書是很難讀的。」
「胡說,有機會才不難。」石奇說。
「你現在也有機會呀,賺那麼多錢,大把小大學肯收你,」我訕笑,「幹嘛不去?」
「不跟你說。」
「讀書也講種子的。」
「你彷彿很喜歡他。」
「嗯,當然。」
「像你們這種人,那麼理智,也談戀愛?」
「我們這種人,還吃飯如廁呢。」我莞爾。
「找到晶的女兒沒有,我想見她。」他說。
「找到她也不讓她見你。」
「嘎?」
「你是頭一號危險人物。」
他又得意地笑了,一邊擦鼻子。
這個人的情緒一時一樣,瞬息萬變,誰同他在一起誰沒有好日子過,真不明白為何王玉對他戀戀不捨。
到家後我找到編姐。
「嗨。」她說,「我已約好趙怡芬與趙月娥。」
我說:「我們一定要把那女孩子挖出來?」
「是」
「現在停止還來得及。」
「不,」編姐說,「我工作已去,無牽無掛,非要正正式式做一次好記者,把所有的底細尋出來不可,可喜這是宗不涉及政治或是商業秘密的事件,否則大為棘手,甚至有生命危險。」
「那兩位女士肯不肯出來?」
「肯,很大方,我遊說她們,令她們無法拒絕。」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才華。我認得一個其垮無比的女人,但是她那一手字!秀美兼豪爽,瞧著都舒服。誰還敢看誰人不起?
「約在什麼地方,什麼時間?」
「星期日中午。」她說了一個地點,那是最旺的中國茶樓,水洩不通的一個地方,噪音分貝強到會影響耳膜安全,記者生涯不容易。
我與編姐挑燈夜戰,把日間發生的情節全部記錄好。
那些記錄,像小說般,有形容詞,有對白,有感想,就差沒加上回目。
我說:「編姐,《紅樓夢》也是不依次序寫成的。」
「別做夢。」
「我們也花了不少心血。」
「人家十年辛苦非尋常。」
我很惆悵,只得低頭疾書,兩個人在紙上沙沙沙,如昆蟲在樹葉上爬動,筆下一發不可收拾,待抬起頭來的時候,一看鐘。已經是晚飯時間,而且腰酸背痛。
我伸個懶腰。
職業作家不好做啊。
編姐還在努力操作,我不好意思打擾她,忽然希望有支香煙。
在朦朧的黃昏,疲倦的心態下,勾起我許多心事。
石奇問:你們這種人也談戀愛?
意思是我們前門怕賊,後門怕鬼,處處自愛,根本不能放膽去愛。
我苦笑。是。
未認識壽林之前,我也愛過一次,還沒開花就被理智淹死的感情。
對方是公司裡最高位子的一位主管,長得並不像電影明星,因為從來不認為男人需要靠一張面孔或一副身材取勝。他儀表高貴、智慧、學問好、有急才、肯承擔責任,才幹自內心透出,使他成為一個最漂亮的男人。
我想他看得出來,每當他與我說話時,我不但肅然起敬,不但不敢調皮,差點沒用文言文對答,雙眼中傾慕之情是無法抑止的吧。
那時年紀小,比現在大膽。往往什麼事都沒有,就跑去他辦公室,靠著門框,雙手反剪在背後,如個小學生,只笑說:「你好嗎?」又沒有下文。
他也不趕我走,兩人對著三分鐘,我訕訕地,他大方地,然後我就告辭。
連咖啡都沒喝一杯,更不用說手拉手之類的接觸。
他是否有婦之夫打什麼緊。
那時連聽到他的名字都很悠然,深深歎口氣,很希望很希望死在他懷中。
要是死在他懷中,由他辦身後事,由他擔當一切,想著往往會不自覺紅了雙眼。這何嘗不是至高至深至大的寂寞。
勞苦擔重擔的人希望在他那裡得到安息。
至今我仍記得他辦公室的間隔,每早晨光下他寬大的桌子,他身上整潔不顯眼的西服。
我們都渴望被照顧被愛,在這個關鍵上,人都脆弱。
到最後失望次數太多太多,只好自愛,真可憐。
我用手掩著雙眼,躺在沙發上,感到手上潤濕。我哭了麼,為著什麼?
無名的眼淚最痛苦,心底積聚的委屈,平時被笑的面具遮蓋,在適當時候一觸即發。
「佐子,佐子。」
「不要理我。」
「你在想什麼?」
我用手指抹去眼淚,但它慢慢地不聽指揮地沁出。
「怎麼了?」
我帶著眼淚笑,笑是真的,淚亦是真的。
「在想一切不如意的事。」
「別去想它,想下去簡直會死。來,去吃飯,去跳舞,去玩,胡胡混混又一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