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痛?」
「自然,你聽不到她遷怒於人的嗥叫?」
「怎麼沒有人勸勸她。」
「說穿了我們都是寂寞的人。」編姐笑,「我亦找不到勸我的人。」
我們默默走在街上,不由自主走進咖啡店。
我們對坐許久,我問她,「你信不信王玉所說?」
編姐點點頭:「信。」
「你怎麼會相信?這明明是謠言。」
「要當事人出來否認的才是謠言。」
這根本是很普通的事,她為什麼要瞞著眾人,索性自己掀出來天天講,觀眾反而厭倦。不但前夫,前夫所生的兒女不必忌諱,連這些孩子是用人乳哺養亦可公諸於世,表示公開、大方、偉大。姚晶若學得一分,已算是時代女性。
我真不明白姚晶這種悲劇的性格。
完全不必要隱瞞的事偏偏要視之若秘聞,白白給旁人有機可乘。
編姐說:「你有沒有想到是為了張家的面子?」
「但那是她嫁張煦以前已經發生的事,」我說,「如果張煦不接受,她沒有必要同張煦結婚,我真弄不明白為什麼她要把自己弄得似沒人要的爛茶渣。」
「她的確有一種自卑。」
「張煦有什麼好?你看,他在精神與物質上都沒有給姚晶任何支持,他長年累月的在外國,夫妻關係根本有名無實。」
編姐用手撐住頭。
「我就是我,」我憤慨地說,「我有三個前夫八個孩子也還就是我,我不會拿他們出來當新聞賣,但是我也不會冒充。」要就要,不要拉倒。
「性格控制命運,這句話說得再對沒有。」我蹬足。
編姐看著我搖頭,「對於你來說,沒有什麼是值得千思萬想、對月徘徊的,你這個人真粗糙。」
「對,你可以這樣批評我,但是適者生存,做現代人當然要吃得粗糙愛得粗糙,因為世上有更重要的事等著要我去做,哪有時間在細節上要花樣。」
「別太誇張。」
「嘿,信不信由你。」
「我知道你為姚晶呼冤,但有很多事,明知有利,我又試問你是否能夠做得出來。」
「像什麼?」
「像立刻寫一本書把姚晶的秘密披露。」
我啞口無言。
「何嘗不會有人說你笨!利還是其次,保證你立刻譽滿香江。」
「那種名!」
「你會這樣想可知你還不是現代人,」編姐抓住我的小辮子,「現代人應當不顧一切不擇手段地往上爬,做什麼都不打緊。」
「那不是變成王玉了?」我反問。
「你能說她不現代嗎?」編姐說,「好了,那我們五十步何必笑姚晶的一百步?都是過時的人,」編姐慨歎,「程度有別而已。」
我啞口無言。
如果姚晶的故事如一隻絲繭,我們一下子抽了許多絲頭出來,手忙腳亂,可是尚茫無頭緒,因為這不是一件謀殺案子,我們不是在尋找兇手,我們根本不知要找些什麼。
「我要回報館去向楊壽林告假,」編姐說,「我要與你同心合力地把姚晶的身世追查個水落石出。」
「為什麼浪費時間?」
「因為我太想知道為何一個相識滿天下,有直接承繼者(丈夫與女兒)的女人要把名下財產遺給陌生人。」
「知道原因之後,我們可以得一個教訓。」編姐說。
「你的工作——」
「我也厭倦那份工作,正好趁機會休息一下。」
「來,同志,我們乾杯。」我說。
四隻手緊緊握在一起。
沒想到壽頭的反應是那麼激烈。
他先把我罵得臭死,說我把梁女士帶壞,此刻她要告假三個月,不准的話,立刻辭職。
然後指責我不務正業,令他失望。不但是他,還有他父親,他母親,以及全人類。
我思想線路不明朗,他說。我早該決定好好成家立室,嫁人楊家,養兒育女。此刻我錯過這個機會,靠姚晶那二十萬美金是絕對過不了下半輩子的,他預言。
剛好第二天律師便將款項交到我手中。
我與編姐商量一整天,決定把錢全部作慈善用。
我們將到女童院去選一孤女,與院方合作,把她培育成人,最好的教育是必須要的,再加上一切這筆款項能夠提供的物質,相信可以幫到這孩子。
這也可以讓壽林知道,我並無以為姚晶的遺產可以使人舒適地過下半輩子。
他甚至陪我們到女童院去認養一嬰兒。
我早與編姐決定,要選一個身體健康,但貌醜的小孩子。因為美貌的人總不愁出路,扶弱也是我們思想古舊的地方。
楊壽林又給我們潑冷水。
他說這筆錢可能害了一個孩子的一生:本來她可以開開心心做個平凡人,讀完書做人上人未必使她更幸福。
也許連這一切都是注定的。我志在必行。
我們找到的是個兩歲大棄嬰。甫出生就被丟在公廁外,身上只包一條布。她皮膚黑、眼睛小,而且是兔唇。
看到那張小面孔我與編姐嚇了一跳,強作鎮定才寧下神來。
第六章
什麼每個孩子都是安琪兒,到過孤兒院病房就可以明白不是每個孩子都有資格做小天使的。
我不肯抱那個孩子。
我聽見壽林喃喃道:「我們的愛心,實在有限。」
他的氣頓時消了一半。
辦好一切手續,我說出要求,反正那孩子沒名沒姓,為紀念姚晶,名中帶個晶字。
壽林搖搖頭,「沒有意思,她又不是沒有親人。」
真的,我們頹然,姚晶並不孤苦,她有父母、丈夫、姐妹,甚至……女兒。
這件事做妥之後,我放下一塊大石。
在一個意外的場合,我碰到石奇。
他一見到我,立刻丟下身邊的人走過來。
不知內情的人,真會以為他對我非同小可。
這一次我對他很冷淡。他的深情不羈爽朗可能全是裝出來的,私底下他並不懂得珍惜姚晶付給他的感情。
「為什麼不睬我?」他聲音低沉,帶三分嗔怪,又一分撒嬌。
功夫是老到的,在銀幕上練慣了,熟能生巧,對牢咱們這種圈外人使將出來,無往不利。
我衝口而出:「我對你失望。」
他怔住,隨即失笑。
我也笑。這麼蠢的話虧我說得出,有人令我失望?活該。
誰叫我對不相干的人抱有希望。
我正顏說:「你不該把姚晶的秘密到處亂說。」
他立刻知道我指的是什麼,立刻沉默下來。過一會兒,他說:「那日我醉了。」
「那個孩子叫什麼名字?現在住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
「現在不知道已經遲了。」我諷刺他。
「我真的不知道。」石奇急得不得了,「姚晶一夜喝多了,跟我說起,我一直沒敢問她是真是假。」
都在酒後。
我問:「請問她怎麼說?」
「她說我年輕,她說,要是當初把女兒留在身邊,那孩子倒是與我差不多年紀。」石奇說起姚晶,又露出癡醉的神情來。
我歎口氣,「後來呢?」
「後來她再也沒提起過。」
「你也沒問?」
「這對我不重要,我何必要問?」他很直率地說。
我凝視他半晌,百感交集,歎一口氣。
「有什麼事?」石奇拉著我,關心地問。
我搖搖頭。「你這個人。」
「我怎麼樣?」他很焦急,彷彿怕我曲解他。
真不知道他哪一部分是真,哪一部分是假,這樣臻化境的演技,大概只有姚晶才分得出來。
「我為那次失言,至今還被王玉威脅。」他急急解釋。
「得了。」我輕輕按住他的手。
我一轉頭,是壽林。
壽林看到石奇,像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我連忙打哈哈,「你怎麼也來了,這個酒會一定發出七千張帖子。」
壽林推開我,指著石奇,「離開我的未婚妻。」
石奇用手背擦鼻子,掩飾不住對壽林老套的嘲弄。
我立刻發覺壽林塌我的台,便懊惱地說:「壽林,你別這樣幼稚。」
這更激怒了他,他拉起我,「我們立刻走。」
輪到石奇以為他要對我不利,用空手道姿勢向壽林的手臂切下去。
我即時省悟看在別人眼中,這何嘗不是兩男為一女爭風。
我嚇一大跳,「別這樣,別這樣!」
說時遲那時快,石奇面孔上莫名其妙,已經著了一記,他忍無可忍,向壽林揮出一拳,壽林不折不扣是個讀書人,幾曾識干戈,立刻倒退數步,撞在一位盛裝的太太身上,打翻人家手中的雞尾酒。
眾人為之嘩然。
我立刻扶起壽林,「不要打不要打,我同你走。」我拉著他像逃難一般地從梯間逃走。
壽林猶自掙扎,不服氣,並且遷怒於我。
我放開他,攤開雙臂,大聲說:「瞧,看看這位明尼蘇達州立大學的新聞系博士,看看!」
他才緩緩鎮定下來。
「去喝杯啤酒,來。」
他摔開我,一聲不響,伸手叫部計程車,走了。
我站在街上,很覺無味。月亮照見我的心,我對石奇有什麼邪意?壽林來不及地要怪罪於我。
一個男朋友還應付不來呢,有些女人一次有過好幾個,都不知有幾許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