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終於又見到趙氏姊妹。
茶居吵得要扯直喉嚨講話,句句都叫出來。
我開了錄音機。與她們談完話,開著來細聽錄音帶,內容很雜。
經過整理,我盡量把每一句話記錄下來。
以下便是我們一小時的對白的摘要。
趙怡芬出場:「來一碟子肉絲炒麵,面炒焦些,這裡的廚房是不錯的。月娥,你不是喜歡炒腰子嗎?再加拼盤,吃些點心,也差不多了。」
真驚人,這麼能吃,胃口太好的人一向給我一種涼血麻木的感覺,近年來抬頭都只見遠憂近患,簡直已經沒有吃得下的人,她們兩姊妹倒是奇跡。
趙月娥:「飯不能白吃,梁小姐,徐小姐,怎麼,有什麼是我們可以做的?」
「……姚晶的女兒?」
杯碟筷子聲交錯。
「姚晶的女兒……」
此時我用一架不用閃光燈大光圈的山型萊架替她們兩姐妹照相。
人們對於閃光燈特別敏感,立刻知道有人在拍照,如不用閃光燈,按多少張都無所謂。
「姚晶的女兒……」她倆不斷沉吟。
姚晶真的有女兒,又一次被證實。
「她在什麼地方?」
「一出世就過繼給人了。」趙月娥說。
「你的意思是,孩子並不是在姚晶身邊。」
「一出世就給抱走,我們也沒見過,聽說是個女孩子。」
「多少年之前?」
「那年她自上海出來沒多久……孩子約十七八歲吧。」
「誰領養了這個孩子?」
「我們不知道。」
「姚晶有沒有去看過她?」
「據我們所知,從來沒有,她也不提她,我們故意在她面前問起,她也沒有反應。」
「故意」問起。為何要故意問起。是有心挖她瘡疤,還是特地要出她洋相。
當然,不必替姚晶擔心,應付她們這樣的人,姚晶的演技綽綽有餘,誰也別想在她面孔上找到什麼蛛絲馬跡。
那女孩子,十七八歲了。
「她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
「父親是誰?」
「姚晶的丈夫。」
「她以前結過婚?」編姐幾乎打破杯子。
「共結了兩次。」
「這個男人,他在什麼地方?」
「不再有消息了。」
「是個怎麼樣的人?」
實在太渴望知道。是二流子?阿飛?當時兩個人都十五二十?他騙她?對她不住?
「不」
「是個怎麼樣的人?」
「是個中年人。」
「中年人?」我們錯愕之至。
「是的。」
「怎麼會!」我說。
「是一項買賣,當時他們來到香港,不能安定下來,他們父女都不安分,於是她認識這個生意人。」趙月娥說。
「是正式註冊結婚?」
「是,婚姻註冊處註冊。」
「咦,噫!但是姚晶從來沒有辦過離婚手續。」編姐大大驚異。
她重婚,她在美國重婚。
她前夫卻沒有提出抗議,為什麼?
「那個人叫什麼名字?」我搶著問。
「馬,姓馬,他叫馬東生。」
無論如何,這位馬先生是個值得尊重的人,因為他守口如瓶,如果他也像此間一些輕薄的男人般,佔了便宜得著甜點,還到處去大叫大唱,姚晶會怎麼樣?
這算不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她的男人都為她沉默如金,連小小的石奇在內,皆為她守秘密。
「怎麼才能找到馬先生?」
「我們有十多年未曾見過面。」
「怎麼能找到他?」
「他一直做成衣外銷的生意。」
「謝謝你們,」編姐說,「多謝你們的資料。」
到這裡我實在忍不住,問她們,「為什麼說這麼多給我們聽?」
趙怡芬忽然說了非常發人深省的一句話:「心中有秘密,不說出來,知道秘密何用?」
說得太好了。
我們把這一段錄音對白聽了又聽,聽了又聽。
其中夾雜著不少「月娥,快吃,涼了就顯油膩」與「喂,灌湯餃,這裡」之類的廢話。
我與編姐的結論是,她們不喜歡姚晶。
「為什麼?」
「因為偏心。」
「別胡說,公道自在人心嘛。」
「人心?人心早偏到胳肋底下去了。」她說,「我弟有兩個女兒,大的似明星女,二女似小丑鴨,他有一次說兩個孩子俊醜差那麼遠。」
「誰曉得還有下文,他竟說:『二女多美,大女多醜。』聽者皆駭笑。世事有什麼公道可言,愛則欲其生,惡則欲其死,越是與眾不同,越得人厭憎,所以都說平凡是福,你懂得什麼?」
嘩,教訓是一套一套的。
我們尚得設法去找馬東生先生。
「你去紐約找張煦,我去找馬東生。」
「別調虎離山,咱們倆永不分離,一齊找馬東生,見完馬東生後找張煦。」我們像是得到所羅門王的寶藏地圖,一直追下去,不肯放手。
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明查暗訪,還出到私家偵探,才追到馬東生先生蹤跡,並拍下照片。
我已經好久沒見到楊壽林,工作很忙的時候抬起頭,也很想念他,但不至於想到要找他。淡下來了,毫無疑問,他也沒有主動同我說聲好。
很令人惆悵,以前有一度,咱們也有頗濃的情意,該趁那時候,加些麵粉,沖厚些,不至於弄得現在這樣。
太遲了。
我又拿起馬東生先生的照片細看。
他剛自家門出來,家住在九龍塘,是那種改建的三層頗具規模的洋房,正在登上一部柯士甸。車子有十年歷史,他身上的西裝也有十年歷史。
他長得像一個江北裁縫,胸凹進去,背凸出來,微駝的身型,已經畸形的脊椎,上了年紀,缺少運動的中老年人都如此。不過馬東生先生在年輕的時候,肯定也沒有英俊過,說不定也就是現在這樣子。
二十年前,他是一宗買賣婚姻中的男主角。
姚晶那時大概只有十多歲,她還沒有進電影界。
拍戲是她與他分手之後的事。沒想到這個秘密維持得那麼好,那麼久。
孩子也是在姚晶進人藝林電影公司訓練班之前生下的。我們不明白的是,照馬東生的經濟情況看來,他能夠負責這孩子的生活有餘,為什麼女兒會過繼給別人?
編姐說:「我看張煦未必知道這麼多。」
「我認為他是知道的,這足以解釋後期他對她冷淡的原因。」
「為了這麼一點小事?」編姐失笑。
我想一想,「或許張煦不介意,但是很明顯,他家人很不滿意。」
「又不是他家人娶老婆。」
「但你不是不知道,世家子一離開世家,便貶為普通人,他們是不肯違背長輩意願的。」
別說得那麼遠,就算是壽林吧,如果家裡不喜歡他同我來往,他還不是掉頭就走?
新文報只此一家,他身為總經理,離開我還是離開他家,選擇是很明顯的。
「張家又為何因這種小事而跟姚晶過不去?」
「我不知道。他們有他們的苦處,有點名望的老家族,恐怕人面很廣,媳婦有這種歷史,叫親友在背後議論紛紛,大概是難堪的。」
「會嗎?」編姐很懷疑。
我們是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下班把房門一關,扭開電視,又是一天,當然不覺得生活有何痛苦繁複之處。
年前再婚的女友參加新翁姑的晚宴,碰巧是母親節,那婆婆向我女友說:「你也是母親,祝你母親節快樂。」
真是曖昧,也分不出她是關心還是刻薄,我聽了馬上多心,直接感覺是這個婆婆不好相處,替女友捏一把汗,果然,過沒多久,她跟丈夫分開。
人際關係千絲萬縷,哪裡有什麼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故事。
是以到後期張煦住紐約,姚晶住香港,夫妻關係名存實亡,就是因為其中夾雜牽涉的人太廣。
我問對編姐說:「你彷彿很久沒寫稿子,快操練操練。」
「寫不出來,有時候星期五興致勃勃地開始寫,一日也有三五千字,正在慶幸下筆順利,一個週末後再也續不下去,抽屜裡又多了一疊廢紙。」
「日子久了也不再嘗試,只寫一些小品,三五百字,日日清。」編姐說。
「將來誰寫姚晶的故事?」我說。
「你。」她始終不肯動筆。
太辛苦了,這樣的大任竟落在我身上。
我也得先找到答案再說。
馬家傭人對我們很客氣,放我們進屋子裡。
馬東生的屋子佈置很舒服,傢俱是五十年代所謂流線型的式樣,保養得很好,現在看上去不但不覺古老,反而新奇,在懷舊狂熱影響下,連一支柏克五一金筆都是難能可貴的,何況是滿堂名貴家什。
等足一小時,他打過電話到寓所,傭人把我們名字回過去,他約我們第二天見面,打發我們回去。
但是第二天再去的時候,傭人不肯開門,我們中了調虎離山計。
我們立刻知道毛病在什麼地方。我倆太過大意,暴露了身份,馬東生立刻知道我們是為姚晶而來,警惕十分。
幸虧我們已有電話號碼,但打來打去,傭人只說馬先生人不在香港。
我看整件事要靜一靜才能再把他交出來,窮逼一隻驚弓之鳥,對我們來說,也沒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