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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我躲在他身後,用另一隻手印了印眼睛。

  他總該把名字告訴我吧。

  抑或名字根本不重要。

  至少我也應該問他想把我拖到什麼地方去,但一切的俏皮話都是不必要的,既然自願跟他走,哪怕他把我帶去賣。

  保護自己,我感慨,談何容易。

  雨急了,路人紛紛撐開洋傘。

  他穿著凱斯咪大衣,不怕受濕,我的衣服始終是身外物,但天然鬈發被雨一淋,黏成一團團,全是螺絲卷。

  終於到了目的地。

  是一家小小的印度茶館,紅頭阿三卷著舌頭前來招呼,認識他。

  他終於放開我的手,我們坐下來。

  我用另一隻手去搓那只被他握過的手,握太久了,有點麻痺,又怕搓順了血脈,會懷疑剛才是否真的被他拖著走那麼一大程路,於是猶豫著。

  一低頭,發覺鞋上都是泥斑。

  他掏出手絹,替我揩面孔上水珠。

  揩乾之後,忽然把手絹捂在我鼻子上,這動作往往由保姆做出,伺候小孩擤鼻涕,我感動之餘,忍不住笑出來。

  他也笑了。

  這是我第二次看他笑,距離很近,牙齒並不整齊,兩隻犬齒特別尖,再長一些,可以充吸血伯爵。

  大抵吸血蝙蝠幻化的人形都這麼漂亮,所以被害的女人勉為其難地掙扎一下,心甘情願地做了同黨。

  我瑟縮一下。

  印度人鄭重其事地端來兩杯濃茶。

  杯子還未遞上,香氣已經撲鼻。

  我又冷又渴,一喝就半杯。

  一生中沒有飲過這麼香甜馥郁的牛奶紅茶,我捧住杯子,一切像一個夢,憑我自己,怎麼會找到這種扭扭曲曲的地方,喝得到這種味道的茶。

  他像是很高興我欣賞這杯飲料。我再一口喝盡了它。

  精神亢奮起來,彷彿喝下一種神秘的藥劑,這種藥的毒素會在體內繁殖,控制我的情緒。

  但我沒有害怕,有什麼是不用付出代價的呢,凡事都要冒險,結局並不重要,主要是在過程當中,當事人有沒有覺得快活。

  你看,這藥已經開始發揮它的魔力,平時我是不會這麼大膽,但現在我認為即使是一點點的快樂,也值得犧牲許多去爭取。

  我低著頭,已暗暗決定把一切豁出去。

  印度人過來,問他是否會留下吃咖喱,他搖搖頭。

  釋其幽怨的樂聲傳出來,我傻乎乎地呆坐著,忘記身份,忘記年齡,忘記一切。

  我也曾想過,也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不過即使是這樣的機會也太難得,委屈得這麼淒愴,我眼角禁不住又濕了。

  我們離開時,天已全黑。

  店舖雖打烊,燈火仍然通明,雨已停止。

  沒有目的,也無棲身的地方,兩人默默肩並肩散步。

  也許合該如此,迎面而來的,竟是瑪琳與她的另一半。

  對,她的精品店就在這附近。

  我向她微笑點頭,她本來預備交換笑容,突然看到我身邊的人,毫不忌諱地怔住,張大嘴,然後如見了黑死病般匆匆拉著她丈夫離去。

  我聳聳肩。

  多年來我是陳國維的裝飾品,只能裝飾他,不能裝飾別人。

  吃酒打牌跳舞都不妨,可以瘋可以玩,但不可以冷靜地投入。

  我面部表情必然有點過分陶醉,以致一照臉瑪琳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發生。

  他把我送回家去,我們在大堂前道別。

  簷上有一盞四十瓦的長明燈,以前不大覺得它的存在,今夜它投影下來,剛巧一個圓圈,把我與他環繞著,像舞台上特地打的燈光,標出男女主角。

  站一會兒我按鈴,女傭人來開門,這麼早回來,連她都覺得詫異。

  看著我進去,他轉頭。

  我連忙到客廳撩起一角窗簾,看他上車。

  一切像第一次約會。

  第一次約會我的人,正是陳國維。

  我們去跳舞,到十一點多回來,與朱二不同的是,國維不住地說話,他認為漂亮的女孩子該在十二點敲響之前回家,免得露出原形。

  我進了門,也掀開窗簾看他上車,渴望著有第二、第三,以及無數次的約會。

  我放下厚絲絨簾子。

  梳洗時把一雙手浸入面盆,塗肥皂時發覺忘記脫皮手套,難怪洗半天都覺得木乎乎的,趕緊剝下它。

  這早晚國維已經到了紐約吧?

  鄧三小姐因血壓高治療了數年,突然半身不遂,意識清楚,但已不能說話,之後又失去意識,對呼喚沒有任何反應,經診斷之後,醫生說是腦出血。

  不久便全部靠管子維生,期望腦出血能停止,所有的辦法都用盡,漸漸怪到國維身上,把三小姐的病與我扯上關係。

  我苦笑。

  三小姐都近六十歲了,然而她的親人認為如果沒有我這隻狐狸精作祟,她即時會自病床上躍下,恢復青春活力。

  即使國維日夜守她身邊,她也不會知道,但國維應該做給她親人看。

  半夜,電話鈴響了。

  傭人都假裝沒聽見,但鈴聲持續著。

  這必然是朱二,他要開始說話了,我緊張起來。

  「海湄。」

  是國維。

  「海湄,她死了。」

  我打個寒顫。

  國維的聲音哽咽沙啞,在這一剎那,他也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一個窮小子靠獎學金硬挺,週末在唐人街當侍役來賺外快。

  國維取到文憑後才發覺它不是世界之匙,一籌莫展的當兒有富家千金前來資助,她風姿猶存,他寂寞孤苦,兩人不顧一切,正式結婚……

  國維在電話中飲泣。

  在這種要緊關頭,他能找得到的人,也不過是我。

  我沉默著。

  「她……沒有迴光返照。」

  我不知說什麼才好。他傷心是應該的,我不能叫他不傷心。

  也不能問他幾時回來,一問他也許永遠不回來了。

  我情願他這個電話打給別人。

  「海湄,她把一切給了我。」

  我沒聽懂,以為他說三小姐一直對他好。

  「她名下所有的產業,現在全歸我所有。」

  這麼慷慨!

  「我真的很難過,沒想到她愛護我到底。」

  我也很感動,三小姐至死不渝。

  「我們之間……前生一定有什麼瓜葛吧?」

  我終於說:「回來再講吧。」

  又隔好一會兒,他才放下電話。

  第二天是個晴天。

  太陽淡淡地,不十分耀眼,女傭一見我出來,還是慌忙地放下簾子。

  我不知道國維幾時回來,但道義上應當在家等他。

  有點黯然,各行各路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想到仍然關心他。

  做不做夫妻是另外一件事,總還關注對方,在一起生活久了,無法把我自他生命中抹掉,完全不留痕跡,我也是,還沒有人發明那樣的橡皮膠。

  然而我已不再愛他。他令我失望。

  廚子知他要回來,已燉下補品。廚房永遠有只煤氣爐子開著,三朵青蓮色小小火焰,不是燉湯,就是燉藥,發散著奇異的香味。不要掀開來看,嚇死人,有時候是蟲,有時候是獸龜,有時候是一堆烏龜殼,有時候是什麼東西的尾巴。

  在我們家做廚子,也不是簡單的事,男主人或許會煉起丹來,他們得權充助手。

  不是不歇斯底里的。

  整間屋子便是西方人心中神秘東方的縮影,牆壁都照著陰陽五行而建,窗台上掛著寶劍,房門上貼靈符,書架上擱著羅盤……我也是幫兇,不准拉開窗簾,怕聲音,滿屋鋪著厚地毯,氣氛更陰險。

  或許我就要離開這地方了。

  母親有小額財產留給我,用以防身足夠。

  或許我真要離開這裡了。

  在出走之前,我先需要提起勇氣。

  譬如說,打開所有的窗戶。

  我敢嗎?那麼神聖不可侵犯永遠關閉的窗戶。

  又過了足足一日,國維才回來。

  這二十四小時當中,滿以為有很多事會發生。瑪琳,至少瑪琳應當來找我,問我那日馬路上,身邊的男士是什麼人。

  但她消失了,音訊全無,要不震驚過度,不知如何開口,要不就認為現在我已不配同她做朋友,離得越遠越好。

  即使是朱二,也沒有再出現。

  我站在窗前,不知是不是在期待什麼。

  朱二是個功心計的人,在我沒料到他會出現的時候,他一次又一次的給我意外,等到我有所盼望,他又冷下來。

  心理上,他已反客為主,現在變得我被動了。

  男女之間,愛管愛,欲管欲,始終如打仗。

  我牽牽嘴角,已經中了他的計,不得不步步為營。

  國維在深夜到達。

  月黑風高,我們家燈火通明,我穿戴整齊地迎出去。

  他勞累到極點,眼袋浮腫,頭髮花白,西裝上全是皺褶,人彷彿比衣服還憔悴。

  他順手把公事包交在我手上,便往沙發倒下。

  傭人立刻遞上香煙毛巾。

  國維的排場是非常老派的,根本不像壯年人,我靜靜看著他,不是不認識他,但也絕不能聯想他是我的丈夫,我不願意。

  他擦完臉,打個呵欠,取過燉盅,喝兩口湯,咳嗽數聲,點起香煙,深深用力吸,煙尖端發出暗紅的火星,他滿意了,精神恢復了,吁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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