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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從來沒有嫌過我?」我微笑。

  「從來沒有。」

  「我相信你。」

  「他那財宏勢大的岳父也不怪他。」

  我躺在沙發中不出聲。

  怪是不怪,恐怕以後派彩的時候,陳國維會吃虧。

  「真可怕,一個人活得像棵菜,躺在醫院裡那麼些年,實際上還是死了的好。」

  但是她家人總還希望有一日她會醒轉來。

  瑪琳忽然問:「你有沒有見過她?」

  我嚇一跳:「沒有,從來沒有。」連忙定過神來。

  「我倒是見過一兩次,那時她還沒有罹病,是她父親的得力助手,人不漂亮,但很有一股氣勢,三十八歲才結婚,可算是老姑婆,她比陳國維大許多。」

  大約是看著人要去了,說說無所謂,瑪琳把他們的故事,當作與我完全無關似地說出來,事實上也與我無關。

  他們結婚的時候,我只有五六歲,那時,母親尚未離開我,我們常常坐在一張沙發上談天說地。

  她極之疼愛我,說話總是輕柔地哄著,真不明白後來怎麼會忍心撇下我。

  我吁出一口氣。

  瑪琳會錯意,「我們都知道她得病在先,結識你在後,不必內疚。」

  我意外,她認為我應當內疚嗎?我曾聽說過,鄧氏家長頗埋怨國維未曾飛到病榻邊日夜悉心照料三小姐。

  或許他有內疚,他不該趁髮妻病危時涼血地去追求少女。

  一切快要成為過去,她的生命點滴地漏損,也已差不多耗盡。

  倘若她有知覺的話,她會覺得適意,因為我的地位與她相差無幾,家對我們來說,都是活死人墓。

  「海湄,你聽見我說什麼?」

  「我在聽。」

  「你雙目都沒有焦點。」她抱怨。

  「我累了。」

  「沒有哪一天不見你疲倦欲死,也沒見你做什麼。」她笑。

  我雙目也有射出晶光的時候,自然不是對牢她。

  不,我尚有精力,就因為有限,更不能胡亂花費,也許,說不定哪一日,要利用它來孤注一擲。

  「同你出去挑幾件衣裳如何?」

  我在某處有一櫥新衣,何用再買。

  「你自己去吧,我想休息。」

  她看我一眼,「安琪說,你同我們越來越隔膜。」

  這是真的,她們情同姐妹,互相照顧,去一趟旅行也通長途電話,叫人羨慕。

  不是不相信同性間的友誼,而是不相信一切友誼。

  你常常聽見有人說「朋友要來做什麼」,這種豪情的話,不外是因為他可以肯定下一次會輪到你為他服務。

  朋友總是有的,直到一個人完全失去利用價值。

  國維兩年前的朋友就比現在多幾倍,然而這樣的朋友,要來有什麼用呢?

  「我還是讓你休息吧,」瑪琳放棄,「你魂魄已經飛昇了。」

  「對不起——」

  她說:「天快亮了,最壞的已經過去,大家都知道這十年來委屈了你,生活壓力也很大。現在她一去,你就是正式的陳太太,白天可以出來活動。」

  這一番安慰之詞,在她來說,既得體又熟絡夠通情達理兼幽默,聽在我耳朵裡,好比萬箭穿心。

  這也是我覺得友情荒謬的原因之一,瑪琳過去所有的功勞,在一剎那盡毀,我對她的厭惡到達絕點。

  第四章

  默默地把她送出去,用力拍上門。

  朋友,不熟不關心你,熟了上門來侮辱你。

  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逃避這一切,明日我約見周博士。

  在門口,遇見司機,他說:「先生叫我回來取行李,他要到紐約去幾天。」

  我點點頭。

  其實國維可以親口對我說,我不會反對。即使我反對,他也可以去。

  但他不想與我說話,不想與我接觸。

  我問司機,「幾點鐘飛機?」

  「先生沒說。」

  讓他去吧。

  我駕車去見周博士。

  她永遠在事務所,永遠維持笑容。

  不知她是否也會覺得悶。

  女秘書換掉了,經過上一次,那女孩害怕,辭掉工作。

  我坐在會客室輪候。

  門一開,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被周博士送出來。

  他雙目通紅,用手帕掩著面孔匆匆離開。

  我失聲說:「好面熟,是誰?」

  周博士只說:「請迸來。」

  我立即知道自己失言。

  客人所說的每句話,對周博士來說,都是秘密,否則就沒有人會再上門來。

  周博士的職責是聆聽各式各樣的故事,且都是悲痛的殘酷的黑暗的不正常的故事,不然不必花錢叫她聽。

  收藏了那麼多詭異的故事在心底,並沒有令她生活不快,真有本事。

  她關上房門。

  「你的氣色不錯。」她看著我說。

  「我?」

  我不相信,自手袋中取出小鏡子照。

  「怎麼會,」合上手袋,「別叫我空歡喜。」我笑。

  周博士的打扮永遠那樣合時,連一枚指環都配搭得恰到好處。

  「你今天且來早了。」她注意到。

  「這幾天我都在白天活動。」

  「那太好了,」她鼓勵我,「慢慢可以把時間調正。」

  「剛才那位勇士,他為什麼哭泣?」

  周博士但笑不語。

  「像他那樣的男人,還有什麼煩惱?」

  周博士說:「人家也會說,似你這般的少婦,尚有什麼不如意?」

  真的,人看人,事情再簡單沒有。

  「讓我猜是什麼令你有轉變。」她說。

  「請猜。」

  「是為著一位男士吧?」

  「你怎麼知道?」

  「女人總是為了男人,」她感喟,「很少為著其他。」

  我並不掩飾,「我們還沒有開始。」

  這個階段最曖昧最刺激,如果這是一個遊戲的話,這個階段最叫人提心吊膽,精神恍惚。

  這是一個危險的遊戲。

  「開始之前,要不要想清楚?」

  「你是不是道學專家?」

  「不,我不是。」

  「那我放心了。」

  「但別忘記保護自己,」她惋惜地說,「女人老忘了保護自己。」

  「我會的。」說得太心不在焉了。

  她搖搖頭。

  我走到大玻璃窗前,向遠處眺望,低下頭,一怔,大廈門口停著輛黑色大車,太過熟悉,他跟著我,他出來等我。

  太激進了,我沒有準備好。

  慌張地退後一步。

  周博士問:「看到什麼?」

  我往下指。

  她微笑:「追上來了。」

  「你會怎麼做?」

  周博士笑道:「我不是你,我不知道。」

  「我會讓他等,我會從後門走。」

  跟國維的時候,年紀太小,還不懂捉迷藏。

  周博士笑,「我會告訴你,他等到什麼時候。」

  我取起手袋。

  到門口轉頭,「剛才那個英俊的男人,他到底為什麼哭?」

  「猜一猜。」

  「他的男友患了那個絕症,沒得救了。」

  周博士微笑。

  也許我猜對了,也許不,我自後門離開。

  也許坐在車子裡的,只是他的司機。

  橫巷有家小小古董字畫店,我沒進去,站在外面看櫥窗。

  站定了就發覺背後有人,沒轉頭,就玻璃反映,看到那是他。

  我輸了。

  他算定我會溜,派手下駐前門,自己守後恭。

  他雙手插在褲袋中,半垂著頭看窗櫥中的印泥盒子,面孔上沒有顯著的表情,像是根本不認得我。

  本來他站我背後,過一會兒他踏進一步,變得與我站並排,似要看清楚印泥盒子上的花紋。

  他的肩膀與我的肩膀貼得很近,但並沒有碰上,相差還有一兩公分,但不知恁地,隔著空間,隔著那麼厚的呢料,我已覺得他的體溫汩汩傳過來。

  我僵在那裡,手足無措,動都不敢動,似一個當場被捕的賊。

  正在透不過氣來,「叮鈴」一聲,古董店的門開了。

  一個老闆模樣的中年人哈著腰間:「請問是否對這兩隻盒子有興趣,請進來細看。」

  我連忙踏進店內,在人家的酸枝凳上坐下。

  他也跟了進來,就坐在我身邊。

  我假裝不認識他,目不斜視。

  他不同我說話,我怎麼開口。

  自從他在自己的地頭說錯話以後,他就決意不開口。

  這股沉默更似有千鈞之力。

  老闆取出小瓷盒給我看,我完全是外行,像是取在手中觀賞,實在目無焦點。

  老闆賠著笑小心伺候。

  我放下瓷盒,站起來,一語不發離開。

  古董店老闆莫名其妙,「先生,有什麼不妥?」

  他也不回答,隨著我身後。

  我戴著一雙皮手套,一直沒有除下,他十分自然地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

  我沒有掙脫,那像是太自然的事了,但隔著手套,仍可覺得他強大有力的手彷彿永遠不想我掙脫。

  從來沒有人拉著我的手在路上走,從來沒有。

  感覺是這麼新鮮。

  已是下班時分,街上擠滿了人,都是陌生人,他的眼光並沒有情深款款地落在我身上,但他緊緊握著我的手,天下那麼大,在這一剎那,我只認識他一個人。

  開頭的時候,都是這麼微不足道的吧?

  過馬路的時候,他站住腳,我渴望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歇一會兒。

  在這一刻,我像是找回了失去的一些什麼,時間像是忽然往回走,站在我身邊的是陳國維,那時我年輕,我被需要。

  我仍然控制著自己,脖子酸麻,看著雨中的紅綠燈漸漸隨著水漬化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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