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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發話,他說:「她留給我那麼多,多得以後都不用再工作。」

  我沒有置評。

  不做事做什麼,像我這樣,白天蝸在窩中,晚上出去麻醉自己?

  我自己不工作,但是挺看不起不工作的人,尤其是男人。

  我徹底失望。

  這個時候,他抬起頭來,看到我穿戴整齊。

  「要出去?」他問。

  我搖搖頭。

  「那麼好,一起吃飯吧。」

  對於這個邀請,並不覺得興奮。

  不知有多久沒同國維一起吃飯,只覺得尷尬。

  他的心情顯然很好,今夜他感情氾濫,心中一定在懷念往事。

  對他來說,三小姐是往事,我也是往事,於是連帶也眷顧了我。

  我不想與國維吃飯,他一頓飯總有兩個小時可吃,一邊吸香煙,一邊喝濃茶,他所喜歡的菜式大部分匪夷所思,我情願自己吃蕃茄雞蛋三文治。

  多年來做著不願意做的事,難免神色怠倦。

  飯桌上國維絮絮說著他與鄧家的轇轕:「她那幾個甥侄簡直當場拉下臉來,立即就生氣。當年祖父分產業,他們還小,沒有份,父母又身體強壯,好不容易得到個機會,誰知……」

  這些話,根本不應在吃飯檯子上講。

  他不自覺地笑了,不一定是因為錢,而是那個女子,隔了那些年,明知他負她,還死心塌地。

  這比服一劑補品還好。

  我暗暗歎口氣。前夜聽到他的電話,還以為當年的陳國維回來了。

  沒有。

  我推開椅子站起來,說聲「早點休息。」

  他一愕,「我還沒有說完呢。」

  「你也累了,改天再說吧。」

  「是關於我同你的事。」

  我轉身,國維不是要同我求婚吧,太滑稽了。

  我沒有心情聽下去。三小姐的寬宏大量益發顯得國維小家敗氣,一生人都靠她成全,連她死了還控制他。

  「海湄。」國維叫住我。

  我沒有應他,站起來回自己房間。

  推開睡房的門,黑沉沉的,一陣花香猛地撲過來,把我整個人籠罩住。

  我衝口而出:「朱二!」

  沒有可能,他怎麼會在這裡。

  但感覺上我已經不是在自己家裡,而是在朱二的酒店,由他陪著我。

  我站在房間中央,沒有開燈,動也不敢動,像是一揚手便會碰到朱二身子似的。

  這是我自己的家呀。

  太厲害了。

  我閉上雙目,降服在花香中。

  過了很久,燈亮起來,是國維,詫異地問:「什麼花,這麼香。」

  我睜開眼睛。

  這一瓶子花又比上次見的更大更多更白,這樣的花,只有傳說中巴格爹花園才有。

  我摘下一朵梔子,別在鬢邊。

  只聽得國維說:「你總還是喜歡弄這些花呀蟲呀的。」

  我不出聲,渴望他出去,熄掉燈。

  國維打開長窗,引人新鮮空氣,花香更加濃郁。

  我走到窗前抬頭一望,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

  國維存心要與我聊天,沒想到他興致好到這樣。

  「下個月就二十七足歲了。」國維說。

  我還不知道他在說誰,唯唯諾諾。

  「有沒有想過要怎麼慶祝?」他問。

  是在說我。

  「啊,沒有。」我如夢初醒。

  這瓶花是幾時送來的?

  一整天我都沒有出去過。

  這只龐大的水晶瓶子亦不是我家的,這麼說來,他是連瓶帶花一併差人送來的。

  怎麼我不曉得。

  「——我想替你慶祝。」

  我回過神來,忙說:「不要,我不要。」

  「為什麼?」

  「那邊……剛去世,彷彿慶祝什麼似的,你說對不對,別人說什麼不要緊,只是自己也提不起勁。」

  他呆著,仰起頭,像是一言驚醒夢中人。

  「怎麼我沒想到。」他說。

  他更沒想到的是,我會說出這麼得體的話來。

  有什麼好慶祝,哪一日不好吃喝玩樂,何必定要挑自己生下來那一日。自幼不喜集體行動,是故厭倦過年過節,一窩蜂同時做一件事。

  今夜是個美麗的夜,可惜沒有月亮。

  夜值得歌頌,夜風如絲幕罩身般舒適熨帖。

  我靠在長富邊借清風花香,整個人陷入迷幻。

  國維還沒有離開,他還沒有說完。

  「這些年來,委屈你了。」

  我轉過頭去,「國維,時間不早,休息吧。」

  到底是個深謀遠慮的人,「讓我們結婚吧」這句話就在嘴邊,也還忍了下來,他略一遲疑,回房去了。

  早十年八年,我也為「升級」努力過,盡量作成熟狀,一副閨秀模樣,後來厭倦了,名正言順在夜間出動,避開一切見得光的人。

  現在終於有空缺可以補上去,我已完全不嚮往。

  第二天婉轉向女傭盤問。

  「什麼人送花來?」

  「一個穿制服的小廝。說是陳太太訂購的,要擱睡房裡,已經付過錢。」

  「幾點鐘?」

  「昨天傍晚。」

  「怎麼沒通知我?」

  「太太當時在書房正忙。」

  傍晚,他記得我,給我送花來。

  這樣明目張膽,毫無顧忌,入侵我家。

  他人呢,人在哪裡,人敢出現嗎?

  我說:「下次有人送東西來,記得叫我。」

  傭人應了我。

  國維還沒有醒,我在等待他醒以外的事。

  心神遊出去老遠老遠,躺在長沙發上,耳邊都是海濤聲,浪拍在黑色的岩石上,白色的鹽沫噴得一頭一腦,可以舐食。

  但是他沒有再來叫我。

  或許不打算再惹我。我的丈夫已經回來,正式與非正式,也是我的男人。

  傍晚,咳嗽聲隨著國維起來。

  女傭說:「太太,有人送花來。」

  還是花,我不敢相信,忙出去收。

  這次連盤帶花,栽在泥裡,花蕾很大很醜,而且垂頭喪氣。

  不必問小廝由誰送來,迅速給了賞錢。

  小廝卻有話傳給我:「這是曇花。」

  曇花。

  原來是它。

  大驚喜了,蹲下數清楚,一共兩盤,每盤有五六個花蕾。

  沒想到名花如此貌不驚人。

  等待小廝作出更多的交代。沒有,異常俊秀的少年微微笑,恭敬地離去。

  我著人將花搬到露台樹蔭底下。

  心情異常激動。

  只有夜間才開放的花,花瓣白裡透紅,香沁夜色,難得一見。

  如平常一樣,他沒有留下半隻字,亦無此必要。

  國維進來看見,「這是什麼花,好醜。」

  我看他一眼,「曇花。」

  「啊是,是有這種怪花,晚上才開,那時人人都睡了,誰來看它?恐怕只有你吧,哈哈哈。而且聽說開一兩個小時就謝了,就這樣短暫。」

  雖然國維毫不容情,且沒忘記諷刺我,但他卻正確地把花的特色說出來,同時也提醒我,受花者與花,可在晚間為伴。

  我深深感動,以手抱胸,說不出話來。

  「這樣孩子氣,如何當家?」國維說著走出去。

  他在追求我。

  他以傳統的、含蓄的、苦心經營的手法震撼我。

  他目的已經達到。

  第五章

  整夜我蹲在花旁,至夜完全黑透,一切喧嘩告退,霓虹燈熄滅的時候,花苞如著魔般輕輕「噗」的一聲爆裂,雪白的大花瓣捲開,奇異香氣噴上我面孔。

  一朵繼一朵,像是一早約好,不一會兒全部開放,我不再寂寞。

  把花捧在手中細賞,直至它們緩緩萎靡、沉落、消失,那麼短的燦爛,而且不一定有人在旁欣賞……

  我在風露中立至天明。

  國維也沒有睡,他在盤算如何接收三小姐的遺產。

  兩人各有各的心事,不過還是坐在同一張早餐桌上。

  「下午我出去開保險箱,要不要一起來?」

  我搖搖頭。

  「怎麼,」他詫異,「不感興趣?」

  「不是我的東西。」

  「你說得對,但是你可以借用。」

  我不再說什麼,國維看輕了我,也看輕他自己。

  我不覬覦三小姐的財產,沒可能。

  女傭把電話拉進來。

  我的心「咚」的一聲。

  是周博士。

  他還要我等,越等得久,越是渴望。

  「海湄,你已爽約兩次,又不來通知,沒有事吧。」

  「啊沒有沒有,只是忙。」

  「今天來不來?」周博士說。

  「來。」我說。

  「那麼五點見。」

  國維看我一眼,「那是誰?」

  「周博士。」

  他不出聲。

  這一點點娛樂他是要給我的。

  隔一會兒國維說:「心理輔助相當有用,這一陣你精神較佳,白天也肯起來,酒也喝少了。」

  我一呆,「真的?」自己倒沒留意。

  「也許因為壓力已經減輕,」國維喃喃說,「她的去世成全了你。」

  不不不,完全不是這樣的緣故,完全沒有關係。

  我推開面前的杯子。

  稍後國維出去辦事,堅持載我一程。

  我們兩人坐在車後座,旁人看來,何嘗不是出雙人對。

  車子轉了一個彎,本來這種大車最穩,乘客不應受影響,但國維趁勢滑過來,與我坐得比較貼。

  真是反常,恐怕他的壓力是真的減輕了。

  趁著另一個彎,我把身子讓開,並且固定下來,把皮夾放在兩個身體之間。

  國維沒說什麼,他比我先下車。

  到達周博士那裡,著實鬆口氣。

  把手袋一扔,踢去鞋子,往長沙發上躺。

  周博士笑,「當心你的隨身物件。」她沒忘記手袋裡裝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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