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真是自取其辱。
「給你。」他一臉酒意,滿嘴酒氣。
「我不要。」
「給你。」他抓緊我的手。
那中年人的手如蒲扇般大。
我並不害怕,也不尷尬,我說:「你誤會了。」
他連忙加注,籌碼多得我握不住,漏在地下,從旁的職業女性眼中露出的艷羨之色,可知這些必然是大籌碼。
我溫言說:「先生,我是來等人的。」
他並不粗魯,只是氣息重,「等人?什麼人會叫美麗的小姐等?跟我來。」
這人豹子頭,銅鈴眼,體重近百公斤,我進退兩難,卡在走廊當中,我不敢令他下不了台,再說,他也沒做什麼,這又是國維常來的地方。
正在尷尬,有一把很鎮靜很溫和的聲音插進來說:「她等的人是我。」
大漢詫異,「是你?」
說話的人一表人才,手搭在大漢肩上,叫他給個面子。
他身份顯然不簡單,大漢即時醒了三分,呵呵笑,「誤會誤會。」不過他撿口一點面子,「你怎麼叫漂亮的女孩子等你?」
說罷走開。
我撿地上的籌碼。
那位先生警告我說:「這些最好還給他。」
我莞爾,他也弄錯了。
我不去拆穿,把拾起的東西交給他。
「小姐,這裡不是你做生意的地方。」
我正準備回家,也不想多說,「謝謝你替我解圍。」
誰知他得寸進尺,把臉拉下來,「我以後不要見到你,你立刻走!」
我愕然。
他說下去:「有客人帶你進來,我不介意,但你不能單獨進來找生意。」
我瞪著他。
這人是誰?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國維走進來。
「國維,國維!」我揚手。
國維見是我,一怔,急急過來。
「你怎麼到這裡來了?」他不悅。
那位先生冷若冰霜,「國維兄,無論這位小姐是你什麼人,她還是要走。」
「朱老二,你烏搞什麼,這是內人。」
「什麼?」
「內人,老婆,妻子。」
「別開玩笑。」
「這種玩笑怎麼開得?你見我胡亂認過老婆沒有?」國維也喝了幾杯,江湖腔畢露,「趕明兒你到舍下來,我把結婚證書給你看。海湄,這是此地老闆朱二哥。」
「朱二哥。」我稱呼他一聲。
然後我看到一件奇事,這個相貌堂堂的賭館老闆忽然在三秒鐘內漲紅了面孔與脖子,尷尬得巴不得找個地洞鑽。
我連忙盡義務讓他下台,同國維說:「快過來陪我看這邊的局怎麼下注,來來來。」
拉著他走到一邊,撇下姓朱的。
國維沉下臉,「你怎麼來這裡?」
「因為無聊。」
「女人有多少事好做,有多少地方好去,你非得來這裡搞局不可?你倒真的沒說錯,無聊。」
我頓時萎靡,對他來說,女人有女人去的地方,女人有女人的世界,不得越雷池半步。
自然,社會上有自由的女人,但不是我,人家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洩了氣,「我這就走。」
國維見我並不反抗,也平了氣。「我送你走。」
「不用,我有車子在外邊。」
他還是挽起我手臂,偕我走到停車場,看我上車。
「以後不准你到這裡來。」
我發動車子。
「回家去吧。」
我看著他,「國維,」我忽然衝動地握住他的手,「你也回來吧,你說你多久沒回家了。」
也許這句話太過文藝腔,也許說得太突然,不是時候,他怔住,身子僵硬,過了一會兒,他面孔看著別處,生硬地說:「你先回去,我稍後即返。」
我歎口氣,把車子駛走。
不用再說了,說了也是白說,他不會再回來,事情也不會有什麼改變,就這樣持續下去……直到永遠。
永遠是多久的事?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我將成為本市的傳奇,我禁不住自嘲地想,人們將稱我為那個黑夜飛車的女人,像大海中的鬼船,永恆地飄泊,一直不能上岸,也一直不會消失,到五十歲還獨自開著車在深夜街道上遊蕩。
太可怕了。
我駛回家去,渾身戰慄。
放下所有的窗簾,鎖上門,密密實實,把自己關在一間房間內。
國維根本沒有回來。
都是我不好,嚇住他,使他不敢回來面對現實,怕我再問他什麼,怕我再要求什麼。
天亮了。
窗簾再厚再密,總有罅隙,光線無縫不人,每個窗鑲著四方的金邊,特別怪異,特別刺目。
應當封掉它,拿磚頭砌密它,何必還裝模作樣地留著窗戶,根本一輩子也不打算開它。
反正他們在裝修房子,我跳起來,就這麼辦,叫他們把窗戶取消。
不過做這件事,必須白天開車出去,今日,尤其是今日,實在不敢面對陽光。
我找瑪琳。
她聽到我的聲音,詫異,「都快九點,你還沒睡?」
老朋友即老朋友,她完全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瑪琳歎一口氣,「為了什麼激氣?到如今尚有什麼看不開的?不過是這麼一回事。」
不知恁地,我的氣忽然平了,委屈有人知道,即不算委屈。
「出來同我吃飯?」
「不不不。」
「試試新,戴副墨鏡,看看白天,我來接你。」
「不了。」
「聽我的,情緒不好,切忌獨個兒悶家中。」她說,「半小時後我到你家。」
這樣的照拂誠屬難得。懂得做人的人,斷不會時時麻煩別人,一年一度已經過分。
瑪琳到達時,我還賴在貴妃榻上。
「我不知穿什麼好。」
「身上這套就很好。」
但她看到我天然臉色還是駭然,心底一定在想:如何會這麼蒼白這麼死氣沉沉?
她俯下身子說:「你要當心自己,以後的日子還長著,陳國維比你大二十歲,不是咒他,他總也會比你早一步走,你要有個打算。」
瑪琳忽然說到那麼大的題目去,我難以招架。
我頹然往臉上厚厚撲粉,粉籟籟掉下來,落在梳妝台上,即時淪為灰塵。
「你也要改一改了,天天晚上做賊似的滿城遊走,白天又睡不好,幹嘛?」她好心數落我。
我不為所動,放下粉撲,「我不想出去,我想睡。」
瑪琳硬拉我起來,「沒有這種事,你敢耍我,把我叫來又遣我回去。」
我只得同她走。
一路上已經後悔得吐血,用手捧著頭,睜不開雙眼。
瑪琳歎口氣,「真像只蝙蝠鬼。」
步入飯店,我盡量控制自己,不想出醜,連盡兩杯血腥瑪麗,胃部安穩下來。
瑪琳也不欲再強我所難,自顧自吃,不來理我。
隔壁座位上的兩個女郎打扮摩登,是領薪水養活自己的新女性,正在絮絮交談。
精彩的對白鑽入我耳朵。
一個說:「無論如何,賣藝不賣身,何必呢,扮得似妓,做得似狗,更賤多三分。」
另一個說:「半露胸前兩團肉,完全要另議,不能附送。」
「這種年紀還有肉?難得難得,我只剩兩層皮了。」
吃驚的我忍不住回頭看去。
因為張著嘴,一副訝異,太露痕跡,她們其中一位向我眨眨眼,嚇得我連忙低下頭。
瑪琳笑我:「少見多怪。」
我喝悶酒。
「比這更豪放的還有呢,有時出來散心,順道開開眼界。」
我不出聲。
「你以為我不悶?」她說出心事,「我有孩子,不能放到你這麼盡。」
三杯下肚,手不再顫抖。
我心底裡想,教我改過自新同啥人學習呢,誰是模範生?還不是各有各的苦處。
「到我的店來看看,生意不錯。」
我召侍者付帳。
僕役說:「付過了,那邊朱先生要了帳單去。」
我以為是瑪琳的朋友。
她卻說:「現在還有這樣闊氣的人,誰?」
我轉頭過去,看到昨夜邂逅的賭場老闆朱二。
原來是他。
我回過頭來:「有什麼稀奇,沒見你之前,我也不信你會聲聲勸人為善。」
「你的追求者?」
「才不,是陳國維的朋友。」
「幸運的你。」
「我實在撐不住了。」
「我送你回去,」瑪琳搖頭,「不明事理的人,會以為你有毒癖。」
我苦笑。
走過朱某的檯子,我朝他點點頭。
一路上瑪琳斷斷續續地勸我,叫我找點事做,消磨時間,可免流離浪蕩。
似她這般開個店?極之麻煩的,打開大門,進進出出全算客人,得罪不得,不知多少像我這種沒事做的女人,天天輪流到時裝店逛,聊天試衣裳打電話,把人家做生意的地方當辦公室,饒你客似雲來,月底算起帳,距離盈餘尚有一大截,當然也有成功的例子,但斷然不是瑪琳同我。
瑪琳不過想找一個地方落腳,打些小本,賣起精品來,漸漸也疲了,貨色十分普通,何精之有。
惜國維從來不鼓勵我做事。
瑪琳說:「到府上看看如何?」
「有什麼好看。」
「拆過兩次了,我倒好奇,想知道陳國維還能弄出什麼花樣來。」
我不出聲。
「陳國維這麼有生活情趣,照說做他太太不是太難。」
外人不知道,他的情趣,全屬他自己,他的妻子無插足餘地。
瑪琳有心不讓我回家向黑甜鄉報到,車子彎彎曲曲兜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