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半迷糊地把頭枕在車墊上,不想與她爭執,忽然想起,日行一善的會不會是我,瑪琳心中可能極之不快,所以推搪著不肯回家。
我對她的家庭狀況不甚了了,印象中她出身良好,受過上等教育,有兒有女,情況是很過得去的。
秋陽畢竟已淡,瑪琳載我兜了一陣風,再無借口,只得送我回郊外。
回到自己地盤,傭人識趣地拉上簾子,我略為進食,精神迴光返照,倒是比方才好。
瑪琳四周圍打量,歎口氣,「真有你的,」她說,「弄得這麼有情調。」
男主人還是不肯回來。
一點道理都沒有,我又不是年老色衰。
瑪琳說:「都說老夫少妻是最幸福,看樣子不錯,可惜有些老夫把少妻寵得飛揚跋扈,生人匆近,你倒是不會。」
見她話題越來越私隱,我看看鐘,「你瞧,即使不睡覺,時間也是要過的,我要出去見周博士了。」
她不得不站起告辭。
我同她說:「咱們共勉之。」
到周博士那裡,倒在她那張月白緞子的榻上,就睡熟了。
一句話也沒說過。
醒來的時候一片靜寂,遙遠的牆角點著一盞小小腳燈,我仍在周博士的地方。
口渴,「有人嗎?」
女秘書走進來,「陳太太,我們已經打烊。」
「周博士呢?」
「早兩小時已經下班。」
「什麼時候了。」
「七點。」
「拖累你不得休息,不好意思。」
塞給她鈔票,不肯收。
撥電話回家。先生回來過嗎?沒有。一直沒見過他人?沒有。
我踟躅著離開。
平時他不回來,我並無內疚。這次好像是由我而起,放不下心。
辦公大樓的走廊無窮無盡的長。客人電梯已經停止操作,我得走到盡頭去乘搭載貨梯。身後跟著一個男人。
我已十分警惕,略一猶疑,決定打回頭找個伴,同秘書小姐一起走。
已經太遲了。
我一轉頭,就看到他手上閃亮的尖刀。
刀刃不過二十公分左右,是一把水果刀,擺在水晶玻璃的盆子旁,是完全沒有惡意的,握在人類的手中,立刻變成攻擊性武器,醜陋的並不是刀。
他逼近,我退後,背後是一個死角。
「把首飾脫下,手袋給我。」
使我憤怒的是聲音中貓戲老鼠的意味,是完全不必的殘忍。
我把手袋緩緩轉到胸前,打開,自裡面取出手槍,指牢他。
他呆住了,一時不知是真是假,突然變色,退後一步,瞪著到嘴的肥羊,又捨不得跑,醜惡萬分。
我對他說:「你或許不認得它,這是德國莉莉柏4.25毫米口逕自動手槍,裡面有六發子彈,你若不在一分鐘內消失在我眼前,身上多一個透明窟窿,可別怨人。」
他還在猶疑,我揚起槍管,向他瞄準。
他見情形不對,慌忙掉下尖刀,拔腿往後便跑,向迎面而來的一個女孩子撞過去,把她推在牆邊,才一陣煙似消失無蹤。
那女孩子正是周博士的秘書,嚇得三魂不見七魄,望到地上的刀,又見我手中握著槍,一時不知是踏進警匪片,還是警匪片找上了她,驚駭過度,身子發軟靠牆滑下。
她昏厥了。
我把她拖返辦公室,真重,年輕女孩子肌肉實疊疊,搯不進去。
只得把周博士叫來,將女孩子送回家。
她不勝訝異,問我:「你還有多少秘密?」
「秘密,什麼秘密?」
「不是每個人都在手袋裡放一把槍。」
「槍是合法的,有執照。」
「你為什麼帶槍?」周博士實在忍不住。
「因為會有今夜這樣的事。」
她氣餒,「但是帶手槍!它一直在手袋中?」
「當然,不帶它何必備它。」
「你學過射擊?」
「百步穿楊。」
「我不相信!」
我拍拍手袋,「它是女子最好的朋友。」
「來,找個地方歇腳,你一定要告訴我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的客人雖多,從來沒有像你這樣的。」
她拉我去吃飯。
飯桌上我說:「人類花太多的時間吃飯,吃完又吃,吃完又吃,真是荒謬。」
周博士但笑不語。我叫了酒。
她說:「手槍是危險武器。」
「學習怎樣用它便不怕。」
「在什麼情形下你起了擁有手槍的念頭?」
「兩年前我們進行移民,我同自己說,到北美那種暴戾的地方定居,身邊沒有一把手槍,一點保障也沒有。」
「你的恐懼眾多。」
「是的。」
「不要談這個了,免得胃口不佳。」
然而我吃不下什麼。
周博士優遊自在地享受食物。
我細細打量她,說她長得很美呢,並不見得,但是她叫人舒服,身上沒有一個稜角,無論衣著打扮態度都恰到好處,約四十歲左右,嘴角有點鬆,額上有抬頭紋,她都沒有去故意掩飾,看上去反而大方。
「你一直沒有結婚?」我問。
「沒有。」
「不試一試?」
她笑,「小姐,砒霜不能隨意試。」
「有那麼壞嗎,不至於吧?」
「由你告訴我才是,你有經驗。」
我說:「它適合一些人。」
「是,要不是混沌未開的人,要不就是爐火純青的人,我自問兩者都不是。」
我說:「但在要緊關頭,只有他會救我。」
「是嗎?」周博士揚起一條眉毛。
「他救過我。」我有信心。
「那麼你還是幸運的。」
我召侍者結帳,領班過來說:「小姐,已經付過了。」
「誰付的?」
「那邊那位先生。」
你不會相信,坐在那邊的,又是朱某。
我同領班說:「我自己付帳,你去把單子拿來。」
他只得去了。
周博士詫異,「這輩子沒有人同我搶過單子。」
我心想:自然,博士,因為這輩子亦沒有人誤會你是妓女。
領班過來說:「小姐,朱先生說,請你給他一個面子。」
我說:「你同他說,中午已經給過他面子。別再囉嗦,我叫你把單子拿來。」
領班似極端為難,我放下一張大鈔,「來,博士,別去理他,我們走吧。」
她笑笑,「長得漂亮,的確不同凡響。」
我苦笑。
「你的手袋。」她提醒我。
在飯店門口,我們道別。
像瑪琳一樣,周博士極端不放心我。
「許多詭秘罪惡不能解釋的事都在夜晚發生,你要當心自己。」
我不響。一無所有的人何用過分小心。
「我是你的朋友。」她說。
我點點頭。
她上車離去。
有人站在我背後,我有第六感,寒毛忽然豎起來。
轉頭看。
那人向我點點頭。
是朱二。
狹路相逢,也不能表現得太小家子氣。
他開口:「對不起,朱某有眼不識泰山。」
「大家是朋友,一場誤會,算了,你總不能一直替我付飯帳。」
他又向我欠欠身,「沒想到那麼巧、陳太太。」
我微笑,「你也不必稱我陳太太,誰都知道,陳夫人是本市鄧家的三小姐。」
他一怔,有點難堪,作不了聲,僵在那裡。
隔了很久,他說:「在外頭,大家知道的陳太太,也就是你。」
我不作反應。
「我替你叫車。」
「不必了。」
「允我送你一程。」
他非常堅決,開頭我不明所以然,後來會意,便告訴他:「我沒有醉。」
第三章
一部黑色大房車駛過來,他拉開車門,請我進去。
在他眼中,我已酩酊。
他一定在想,這個女人,每次見她,都醉醺醺。
我只得上車,同他說:「我並不是回家。」
有點得意,笑嘻嘻地看著他,等於說:閣下不是要管閒事嗎,管出麻煩來了,看你怎麼安置我。
他似尊重陳國維,我可以放心。
他囑司機往陳宅駛去,半路上,我歎口氣,放下這個遊戲。
可惜我只是姨太太,否則真可以借酒裝瘋鬧一場,現在倒怕他笑我活脫脫貼切身份。
我說:「請往統一會所。」
他鎮靜地說:「統一打烊了。」
「這麼晚了嗎?」
「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
我想客套幾句,舌頭大起來,不聽使喚。
「那麼請往落陽路,公寓在裝修。」
朱二立刻囑司機改道。
我說:「朱先生改天到舍下來吃頓便飯。」
他頷首。
一直把我送到門口。
意料之外的是,開門迎出來的是國維。
「國維,」我踉蹌地走過去,心裡無限歡喜。
他冷冷扶住我。
我站住,看到他厭惡的眼神。
也許真醉了,也許忍無可忍,忽然之間,眼淚當著外人的面,籟籟落下來。
他把我的頭撥向一邊,按在他肩膀上,不讓別人看見我的眼淚,同朱二寒暄。
客人知趣地離去。
人一走,他就把我推開。
我瞞珊地追過去,「國維——」
「你怎麼搭上他的?」
我怔怔看著他,「人家在路上碰到我,送我一程。」
「你看你那樣子,成日就是灌黃湯!」
我坐下來,「我不喝好不好?」
「這是你自己的事。」
他走開。
我追上去,「國維,你是不是要我走?」
他抬起頭,「你要走?我叫人來替你開門。」
我僵在那裡。
他轉身回房,大力關上門。
我總是說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