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國維老了。
老得失去信心,不再相信自己的能力,老得要向縹緲的超自然借力。
十年的婚姻,兩個人都不能再像昔日般神采飛揚,兩人距離越拉越遠。
他已有許久沒有回來晚飯,有很長的日子,他表示勞累,不願意說話,「有什麼事,明天打電話到我公司說」是他口頭禪。
每次占卦算命,他都要與我同行。坦白地說,我怕,不肯去,他的老師大部分都髒相,留著長指甲,穿油膩的唐裝,坐在陰暗的公寓裡會客。國維平時最講究環境,可是一與他的未來天機有關,什麼也不計較,專與看上去像傅滿洲的人打交道。
也有些穿西裝、講究的老師,紅光滿面,油腔滑調,肯在大酒店咖啡店指點迷津,國維一樣趨之若騖,一坐好幾個鐘頭。
我覺得不耐煩,能夠不去就不去。
後來聽說他帶了別的女子去。
無論什麼樣的事,你不做、你不屑自然有人求之不得,所以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趕科場。
我們各有各的朋友。
有時候在家中碰頭,當著朋友的面,他會說:「海湄是愛我的,毫無疑問。」
我們關係一度非常緊張,曾經想分開,兩年前他決定移民,一連串的措施使我不得不相信他有誠意,能賣的都賣了,人頻頻過去投資設公司,在那邊也置了業,把我帶過去住三個月落籍。
但不知恁地,忽地又找人來看風水拆房子。
該不該問他為什麼?怕一開口又引出一次大攤牌,於是推著,日復一日,假裝忙,沒有機會坐下來好好談,他白天黑夜都出勤,我則專門守著太陽落山後的辰光。
我與他都已走過了山之峰,還能到什麼地方去呢,包涵包涵吧。
清晨返家,開篷車停在輛趕集的貨車邊,一車斗的雞鴨,靜靜地蹲籠內,圓圓的眼珠子瞪著靜寂的街道與魚肚白的天空。
是往屠宰場去吧?它們並不吵鬧,在交通燈前,我看著它們,它們看著我。
我們之間不曉得有什麼非常相似,我沒敢再想下去。
貨車司機是一個小伙子,幾乎沒有穿衣服,赤著膊,赤著腳,一條短短的球褲,渾身曬得古銅色,脖子上系一條紅繩,繩結上一塊廉價的玉墜。
國維也愛在褲腰上掛各式各樣的玉器,有些貴得不得了,他告訴我死人嘴裡含過的蟬尤其珍貴……看上去都不如這個貨車司機自然。
他也看到了我,並沒有似一些輕浮浪子般擠起眉弄起眼來,反而有點不好意思地看向左方,舉起圓實的手臂,露出腋下濃稠的毛。
這時綠燈亮了,我們開動車子,各奔前途。
那樣的年輕人從前是不會吸引我的。
他們只不過是原始小動物。
現在我不這麼想了,原始往往有種純樸天然美,也許是國維近年來服用各式補品的種類太多太離奇,使我覺得年輕真是好。
什麼樣的東西浸酒都能忍受,一瓶瓶泡著,當仙露似每夜喝一小杯,直到今日,他給我看一瓶酒,裡面竟浮著一大群剛出生小老鼠的屍體。
我當時覺得血不上頭,噁心,站起時打翻茶几上的水晶花瓶。
打那日起,我在書房另搭睡鋪。
由他與他的藥酒瓶睡。
之後他又托做婦產科的醫生去找紫河車。
堂堂早年劍橋大學的大律師就快變為採陰補陽的茅山道士。
人家醫生同他說,醫院不做這種事,叫他另覓途徑。
我坐在一旁,真是心灰意冷,覺得難為情,抬不起頭來,由得他鬧個滿天神佛。
瑪琳一次偷偷問我:「陳國維是不是不行了?人家說他早年玩得實在太厲害,現在拚命找補品。」
這樣猥瑣的對白自我閨中膩友說出,有潔癖的我即時決定冷卻這段友誼。
我當下說:「我的話你未必相信,這樣吧,今夜我替你約他出來,你親身試試。」
瑪琳沒想到我有膽討她便宜,啐了我一臉唾沫星子。
在周博士處,一邊喝威士忌,一邊歎息。
我說:「跟他的時候,才十六歲,童妻,婚後還長高了三公分。」
「陳先生什麼年紀?」
「他當年三十六,非常非常的英俊。」
「在一起十年?」周博士說。
「快十一年了。」我說。
周博士說:「他現在正當盛年。」
我微笑,「外表不差,他的生活習慣同嗜好卻像是八十歲的老太公。」
「當年是家長安排的好事?」
「不,我自己愛上他的。」
「一個十六歲的女童怎麼會結識中年大律師?」
我放下酒杯。
「他為我辯護。」
周博士又一次露出訝異的神色。
她臉色凝重,小心地處理這個關口。
她問:「要不要添多些威士忌?」
「不要了。」
她待我說下去。
「周博士,我把到這兒來視為一種享受,可惜時間方面太不理想,真怕起不了床,漸漸成為一種負擔,可否設法方便我?」
她溫柔地問:「你想怎麼樣?」
「讓我晚上來,每星期兩次,或是更多次。」
「晚上我有私生活。」
「那麼一次,只一次。」
「好吧。」
我吁出一口氣。
「每星期一你來我處晚飯,時間充沛一點,八至十。」她把地址給我。
我如釋重負。
終於可以完全脫離白天。
「太縱容你了,完全不見陽光,對身體無益。」
第二章
健康算什麼哩,直到你失去它。
那一日走的時候,也已屬黃昏。
天下著瀟瀟雨。
我拉一拉外套襟,上車。
時時與自己說,做人不宜過分苛求,能夠與社會脫節已是最大的福氣。世界上一切事情與我無關,多麼好,誰要與公眾息息相關?開什麼玩笑。人之所以要賺那麼多錢,就是想用金錢劃出一條肯定的界限,與公眾離遠遠的,站在干地上,誠懇而善良地說:「群眾的力量不容忽視。」
國維一直在金錢上滿足我。
他從來不吝嗇,其實他的收人,並不如外界想像中的好,有一陣市面旺,人們火氣也旺,動不動打官司,他收人亦水漲船高。
那時他做得凶,玩也凶,幾乎不用睡覺,夜夜笙歌,凌晨回來眠一眠,又趕到法庭,滿城地走。
事業陷入低潮,空閒較多,他反而精神欠佳,工作真是男人的全部。
婚後他接手管我,我再也不必做任何與生產有關的事,他並不喜歡孩子。
他常充滿靈魂地說:「你若做我這一行,日常接觸的全是壞的種籽,你也會對人生發生懷疑。」
我也不喜歡孩子。
因為我實在不能當自己是一顆好種籽。
只有國維才能容忍我。
或者掉過頭來說,只有我方能容忍國維。
車窗外的景色有肅殺之意,僅有的樹枝也光光的。
夏夜最美,尤其是濃霧夜,坐汽車渡輪過海港,設法占船舷第一個位置,船駛出後,車子像是浮在霧中央,介於天堂與地獄之間一段,直至抵達彼岸。
不過秋夜也好,天像是非常高,總是深藍色,星光燦爛,似太空館中之人造天幕,無論什麼,太美了就不像是真的。
國維現在才像個真人,衰老、猥瑣、迷信、壞脾氣。
我苦笑。
「太太,回家?」司機問。
「不,不回家。」
「到什麼地方去?」
到什麼地方去?「統一吧。」
「是。」
「不不不,到山頂去兜個圈子。」
「是。」
「還是回家吧。」我終於頹然說。
司機早已司空見慣,「是。」
我問:「先生今晚在哪裡?」
「豪華俱樂部。」
「賭?」
司機不便回答:「先生叫我十二點去接他宵夜。」
我極少極少問及國維的行蹤,司機很放心,知道我只是一時好奇,斷不是查根問底。
「我也去豪華俱樂部。」
「太太,那處不招待女賓。」
「我不相信。」
司機尷尬,「真的,太太。」
你瞧,無處可去,上班的人沒有煩惱,十個八個小時工作下來,筋疲力盡又一日,不必挖空心思打發時間。
車子還是往家裡駛去。
喝完湯,突然想尋幽探秘,自己開車往豪華俱樂部。
那種別墅式的賭館都有保鏢看守。
我據實說:「我是陳國維夫人。」
他們立刻放我進去,可見國維是熟客。侍役禮貌周到,「陳先生九點鐘到,已吩咐過了。」
什麼不招待女賓,鬼話。
只不知有多少女客自認是陳國維夫人。
做他的妻子也並不難,只不過要精湛地掌握殺死時間的本事。
我不嗜賭,只明白二十一點,跟國維到每個賭城,也只玩二十一點。
坐到賭桌邊,看一回,覺得沒有意思。
單身女客,自手袋中取出巨額現款狂賭,是每個賭場都有的事,但我身邊沒有這樣的錢。
身邊有位壯年男客挨得漸近,我不以為忤,這不過是證明我仍有吸引力,況且又會有什麼良家婦女跑賭場來呆著?怪不得別人輕薄。
我要走了。
抓起手袋,離開賭桌,那位中年人跟著上來,拉住我,我轉身,還不知發生什麼事,他已將一疊籌碼塞我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