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丙傑所有病人當中,抱怨最多的是一位在意外中失去拇指的女士,她從不停止哭泣訴苦,且不肯出院,而最少出聲的,可能會是許弄潮。
今天,他刻意迴避那位女士而直接走去看情況最嚴重的病人。
她已經甦醒。
眼色非常疲倦,但可以清晰視物,聲音微弱,但表達能力甚佳。
石丙傑替她檢查後十分滿意。
她低聲問:「你就是稱我為弄潮兒的石醫生?」
「正是在下。」他坐在她旁邊。
「你比我想像中年輕得多。」
石丙傑微笑。
「醫院已把我的舊軀殼棄置?」
「不錯。」
「你坐在我身邊不覺害怕?」
石丙傑笑出來,「我為什麼要害怕,你會賣友求榮、誣誣造謠、抑或暗箭傷人?」
她閉上眼睛,「謝謝你醫生。」
這時,看護為她播放輕音樂,「許小姐你喜歡哪位作家?我找錄音帶來說故事給你聽。」
許弄潮牽牽咀角,「活著還是好的。」萬分感慨。
「你放心,你不會一輩子躺著,我們會很快替你接上義肢,你會像正常人一樣。」
「學習運用機械肢體,需要一段時間吧。」
「不需要,它們聽令於你的腦部,接通微型電腦。活動自如。」
「呵對,我忘了,我還擁有我的腦袋。」
這是一個漆黑的笑話,石丙傑雖然笑不出來,也佩服病人的意志力。
他伸手去拍病人的手,卻拍了個空,只得縮回手來,輕輕咳嗽一聲。
這時,病房門外傳來人聲,石丙傑不覺轉過身子去。
看護笑,「噫,是孩子們。」
可不是,門外嘰嘰喳喳,嘻嘻哈哈,分明是孩子們。
看護說:「我出去看看。」
她去了一會兒,滿臉笑容回轉來,「石醫生,是孤兒院的孩子們,他們要來看望許小姐,多謝她救命之恩呢。」
石丙傑精神一振,「那多好,許弄潮,你願意見他門嗎?」
「我這個樣子——」許弄潮嚅囁。
看護說:「不要緊。」她輕輕用布蓋住病人脖子以下部位。
石丙傑覺得這會對病人的精神有很大的鼓勵,便吩咐道:「讓孩子們進來,」
門一開,孩子們一湧而入,大的抱著小的,八九人一齊排在病床前,有些四肢頭臉還紮著繃帶粘著膠布,但是神情愉快,朝著病人一鞠躬,一起說:「多謝許小姐救我們。」聲音清脆可愛。
許弄潮感動了,說不出話來。
孩子們念完了台辭爭向前做私人訪問。
「許小姐你好嗎?」
「許小姐你幾時出院?」
接著獻上鮮花,親吻許弄潮的臉頰。
有一個小朋友最細心,伏在床角輕輕問:「那麼多管子插住痛不痛?」
許弄潮低聲答:「不痛,一點都不痛。」
「那好極了,」他歡笑,「我扶你起來。」他說。
小朋友伸手去扶,扶了個空,許弄潮急了,「你別動。」
那很不爭氣的床單又一次緩緩滑落,掀露真相。
許弄潮鳴咽一聲,閉上眼睛。
小孩子們在這個時刻統統靜下來,瞪著空床。
石丙傑頓足,怕他們驚恐,尖叫、奔跑。
看護搶到床邊以防萬一。
但是小朋友們很快恢復談笑,反應奇突,他們一點都不覺害怕,反而趨向前,關懷備至。
——「哎呀你不要身體了?」
「以後是不是永遠躺床?」
「不能蕩鞦韆了。」
「還需要吃飯嗎?」
「多好,老師打不到你的手心。」
三個大人齊齊鬆口氣。
看護的眼角潤濕,連忙把被單拉好。
石丙傑拍著手掌,「小朋友,時間到了,下次再來。」
他們十分有禮,排好隊,魚貫外出,秩序井然。
許弄潮要到這個時候才敢重新睜開雙眼。
她笑了。
石丙傑鬆口氣,「孩子們多聰明可愛。」
看護贊同:「人真是越大越笨,越老越盲。」
許弄潮看著醫生,「他們竟然一點不怕。」
「為什麼要怕你,你救人,又不害人。」
「許小姐,」看護說:「你休息吧。」
石丙傑說:「我要替你去選擇新軀殼,有無特別要求?」
「有。」
「請說。」
「選一具性感的。」
石丙傑一早已經知道她是個鬥士。
他同機械部同人研究良久。
「照電腦圖片顯示,病人生前身體各部位重量如下。」
「這一具軀殼比較適合她。」
「我知道這一具,它編號0七三,它的缺點是每四十八小時必須增添能量。」
「它利用太陽能,方便之至。」
「但本市去年陽光日只得一百三十天。」
「這要向工業家算帳,濃煙密佈,未能升上大氣,阻擋陽光,妨礙所有太陽能工具操作。
「九一一號的重量也適合。」
「它是為,呃,男士或老年人設計的。」
「怎麼說法?」
「沒有女性特徵,電腦程序中不包括女性一般反應。」
「真落後!可以說毫無選擇可言。」
「石醫生,這裡並非家庭電器部門。」
「工作不力,未能創新,亂找藉口。」
「石醫生,我們的工夫,焉能同創造主相比,螻蟻雖賤,我們挑戰你用人工做一隻出來看看。」
這是許多人不殺生的原因。
「石醫生,這裡任何一具裝置,活動能力與體力,都勝過病人肉身多多。」
這一點絕對沒有疑問。
「沒有更好的了?」
「這已是全世界有關方面科學家的心血結晶。」
石丙傑的心一動。
「全世界?」他反問。
「有幾個神秘的私人實驗室,工作報告從來不予公佈,石醫生,我看算了吧。」
「你把0七三與九一一號藍圖交給我,我讓病人去挑選。」
「石醫生,通常由你為病人作主。」
「你說得對,」石丙傑吁出一口氣,「但是人造軀殼接駁手術只能做一次,我不想她抱怨。
「一個人到了這種地步,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眾皆惻然。
尤其是石丙傑,他在實驗室徘徊良久,「九一一號吧,準備好之後通知孔令傑教授。」
我們還可以做一些最後改良工夫。」
「拜託。」
石丙傑打道回府,打開門,看見機械家務助理愛瑪正在操作,它見到主人,滑動四隻輪子過來迎接。
愛瑪已為他服務多年,是個熟手女工。
石丙傑往沙發上一倒,感慨道:「愛瑪,這陣子我忙得像條狗。」
愛瑪發出機械化聲線:「訴苦,訴苦,人類至愛埋怨,聽過你們的苦水,永遠不想做人。」
「幸運者應對不幸者表示同情。」
愛瑪反駁:「我有什麼幸運?一日工作廿四小時,為奴為婢,聽人指使。」
石丙傑笑了。
「對,」愛瑪打起小報告來,「游小姐來過。」
「你開門給她?」
「不,她自己有鎖匙,進來之後,照呼都不與我打一個,一逕入房,倒處搜查,每個抽屜都翻遍,她找什麼?」
石丙傑不出聲,曼曼到底配有多少條門匙?
「石醫生,」愛瑪說下去,「游小姐相貌雖標緻,但是眼高於頂,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老話叫齊大非偶?」
「愛瑪,你講得大多了,你只是家務助理,你並非家事督導。」
「嘿,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愛瑪,給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曼曼到底在找什麼,一縷香氛,抑或是一個唇印?她應該知道他們的世界裡沒有第三者,但是她仍然缺乏安全感。
石丙傑喝一口酒,曼曼對男友有一種非常強烈原始的佔有慾,對於石丙傑來講,它漸漸成為一種壓力。
他放下酒杯,到臥室去看個究竟,果然,幾隻照片架子被移動過了,看仔細些,多了一張曼曼的近照,想必是剛才放上去的,他並沒有秘密,屋內沒有任何鎖,可能因為太過坦蕩蕩,更使曼曼懷疑。
愛瑪在房門口說:「游小姐逗留了三十分鐘才走,她以為我是一具吸塵機。」
以為別人是笨人的人總要付出代價。
也許曼曼只是孩子氣。
「石醫生,」愛瑪問:「有沒有渴望成家立室?」
有,怎麼沒有,當然有,他時常想結婚,生兒育女,帶著孩子回家見父母,眾人坐在一塊兒,研究新生兒的小眼睛塌鼻子到底得自誰的遺傳。
優秀的女孩子極多,適合做妻子的極少,曼曼絕非其中之一,她自己也還是一個賭氣的孩子。
這個時候,醫院通過電腦把他名下的病人最新資料傳過來。
石丙傑看到許弄潮欄特別用心。
她很好,她正在休息,經過安排,她真正熟睡,連夢也沒有。
一個晚上的意外,改變了她的一生。
石丙傑按紐索取她的詳細資料閱讀。
第三章
許弄潮,女,廿四歲,父母已去世。獨生兒,功課優秀,對建築工程見解獨突,七三年曾獲世界建築設計金球獎,求學期間已在教授推薦下兼職講課,畢業後正式被聘為理工學院講師,其開放授課法深受學生歡迎。
可以想像她是一個極之開朗活潑的成功時代女性。
一具身軀換九個小孤兒的生命,石丙傑相信他也會那麼做,但是事後,在陰暗的晚上,獨自輾轉反側,他也一定會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