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瑪叫道:「石醫生,我的工作完畢,再見。」它們機械人的休息室在大廈地下室。
「再見。」石丙傑也提高聲音。
螢光屏上打出許弄潮得獎的設計,線條簡單、理性、優美,實用度高。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石丙傑有把握保證她仍然可以繼續工作。
但是除出老怪孔令傑,誰也不能把工作當生活的全部。
受傷之前,許弄潮也享受過豐盛的感情生活,資料上這樣寫:未婚夫王祖然,建築材料商人,婚期七五年春季。
這個時候,螢光屏在上角不住出現一點閃光,表示有資料想優先切人。
誰?石丙傑問。
孔令傑,對方答。
石丙傑連忙接收師傅的訊息。
「丙傑,我已與許弄潮對過話。」
「她不是在休息?」石丙傑一怔。
我適才吵醒了她,哈哈哈哈哈。孔令傑很興奮,「丙傑,她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女子,我們談得很愉快。」
是的,無論自哪個角度看,許弄潮都是一個傑出的人。
「丙傑,我要你為許弄潮個案做一個詳細的報告。」
「我知道,一分存在醫院的檔案裡,另一分寄到瑞士蘇黎世總郵政信箱一一三五0號。」
「一點不錯,現在我要與弄潮兒談談草地滾球的竅巧了。」
石丙傑沒想到他們兩人會談得來,真是人夾人緣。
孔令傑結束與徒兒的談話。
好不神秘,自從石丙傑正式出任醫生以來,每一個經他診斷治療的個案,孔教授都要求他寫成報告,寄到瑞士一一三五0郵箱,他完全不曉得收件的是什麼人,這樣做有何意義,只知道這件事經過醫院批准,絕非違法。
歷年來他也從來沒有得到回音,也許那個不知名的收信人根本沒有拆閱厚厚報告文件。
剛在出神,這時忽然有兩隻手掩住石丙傑雙眼。
他聞到一陣熟悉的香氣。
「曼曼,」他當然知道這是她,「你仍然沒有把門匙交出。」
曼曼沒有回答。
石丙傑歎口氣又說:「曼曼,一個人,總得有他私人時間,我不是說你佔侵我的時間,而是說你,你總得找些正經事做。」
曼曼不高興了,鬆開雙手,石丙傑沒有回頭,無奈地問:「找我幹什麼?」
石丙傑忽然聽得哈哈哈一陣笑「找你證明,人的觀感是多麼易遭受欺騙。」
怎麼會是他師傅孔令傑,石丙傑不禁好氣又好笑,這老怪詭計多端。
「愛瑪在離開你公寓之前放我進來,彼時,你還對著我預先錄好的磁帶發表偉論,石丙傑,在醫術上你無異是個天才,生活上卻十分遲鈍,怎麼可以對女朋友這樣不客氣?」
石丙傑陪笑,「那愛瑪,簡直越來越似個老媽。」
話一出口,不禁神傷。
孔令傑當然知道是什麼觸動了他的心事,石丙傑是個棄嬰,他自幼沒見過母親,帶大他的,正是此刻他工作的市立醫院,這也解釋了他僕身僕命為病人服務的因由。
孔令傑不去理會徒兒私人感受,只是說:「用機械身體,只要配一點點適當的掩飾,像香水,像合時的服裝,就可以如常生活。」
「除了病者私人的感受。」
「呀,」孔令傑拍拍徒弟的肩膀,「成年人身上哪個沒有瘡疤?都得若無其事地活下去,她的傷,看得見,我同你的傷,看不見,不知多少人,心靈上早已再世為人,不說起,無人知。」
石丙傑點點頭,師傅講起哲理來,有時頭頭是道。
「許弄潮是個聰明人,略加輔導,便貫通融匯,自古人分清濁,濁人說破咀也不明事理,過兩天我們把身體給她接上去。」
「她的生活從此會遭受巨大的改變。石丙傑感喟。
孔令傑把雙腿擱在茶几上,「所以我不肯結婚,我相信令一個男人生活產生至大巨變者不是機械身而是娶老婆。」
石丙傑忍不住笑出聲來。
「有什麼好笑,你又為什麼不結婚?」
石丙傑欲言還休。
「游曼曼的令尊游胤馨每次捐款給市立醫院都提到你的大名,深深以你為榮,你還有什麼遺憾?」
「我與曼曼沒有深入的共鳴感。」
「廢話,要共鳴,找電腦。」孔教授斥責他。
石丙傑覺得好笑,「師傅,你懂得什麼叫男歡女愛?」
孔令傑倒是沒有生氣,他發了一陣子呆,歎口氣,居然承認,「你說得對,我沒有資格在這方面發言。」
過一日,石丙傑應邀到游氏華宅夜宴。
他的未來岳母以最好奇的語氣問:「丙傑,人,真的可以藉機械身軀重生?」
石丙傑耐心回答:「並非重生,人的生命並不來自軀體。」
「不是重生又是什麼?」
「是神經線與電腦線路的結合,再次獲得肢體。」
「可能嗎?」
「感謝科技,現在可能。」
「那麼,」游夫人驚駭他說:「不是變成半人半機器的怪物了嗎?」
石丙傑語氣仍然溫和,「早幾百年,有人把外國人也當怪物。」
游太太嗔怪地看石丙傑一眼,「那怎麼同。」
曼曼插咀,「媽媽,我們不說這個,怪乏味的。」
乏味?石丙傑不敢苟同,窮他一生之力,他都不會失卻這方面的興趣,這是他的事業。
游胤馨來打圓場,「丙傑,別理她們,女人哪裡懂得男人事業的重要。」
這話裡有嚴重的性別歧視,應該改成「沒有事業的人,那裡懂得事業對一些人的重要。」
但是游太太猶自說:「如果有這樣一個人向我走來,我嚇都嚇死,所以呀,丙傑,醫生真偉大。」
石丙傑不出聲。
曼曼跟著問:「丙傑,你們真的不怕?」
石丙傑忽然相當憤世嫉俗地答:「我比較怕狼心狗肺,反面無情,埋沒良心,是非不分。」
兩位嬌縱的女士一聽,總算噤聲。
第二天石丙傑去探訪許弄潮,特地把改良過的九一一號身軀給她過目。
弄潮兒輕輕說:「我簡直要成為無敵女金剛了。」
「可以這樣說,」石丙傑笑,「它的功用過得去,臂力足夠舉起三百公斤以上的重物,還有,蝴蝶停在你手背上,你也會感應得到。」
「唷,那麼說來,有人吻我的手背,我會知道?」
石丙傑笑道:「讓我做第一個有此榮幸的人。」
「石醫生,你一定會得償所願。」
兩人笑了一陣子,弄潮兒情緒又比較低落,「恐怕有人從此會對我另眼相看。」
與游氏母女交談過,石丙傑知道許弄潮並非過慮,因而說:「你管誰怎麼想呢,凡是生活有了轉變,一定引起議論紛紛,人的天性就是喜歡論斷別人,即使是結婚離婚這麼普通的事,亦有人噴噴稱奇,屆時你便可以知道,誰是你朋友,誰不是。」
「學校已經來信安慰我,」許弄潮說:「叫我放心休養,催我盡快復課。」
「你看,我說得對不對。」
許弄潮笑,「可是學校一向已不得我是具電腦。」
「你的學生不住來電問候,把總機接線生都忙煩了。」
許弄潮沉吟半晌,才問:「有沒有一位高瘦的年輕人來過?」
石丙傑冷笑一聲,「我知道你說誰,那個人,不適合做你的朋友。」石丙傑把真相告訴她。
許弄潮垂下眼。
石丙傑勸道:「不值得為這人流淚。」
護士過去想為她拭淚。
「醫生,」看護抬頭,「她無淚。」
石丙傑嚇一跳,莫非是他的手術出了差池?
話還沒說完,弄潮兒豆大的淚珠已經滾下來。
石丙傑歎道:「如果淚腺沒接妥,反而好,一生做個不哭的人,無淚之女,與哀愁無緣。」
看護蕪爾,石丙傑厭生的感觸。許多時候,比詩人還強烈。
孔令傑,石丙傑,與機械部的同事,從早上九時忙到下午七時,」才成功地做妥這一項偉大的接駁手術。
孔令傑對大家說:「她會活下去。」
眾人歡呼。
石丙傑特地把這一聲歡呼錄下,準備給許弄潮在不開心時欣賞。
「病人過幾天便可以開始新生活。」
「別得罪她,當她發嬌嗔說要扭斷你脖子,她真做得到。」
「但願這勇敢的女子可以獲新的感情生活。」
石丙傑在這個時候忽然衝口而出:「她會,她一定會。」
大家齊齊問:「你怎麼知道,你打算介紹什麼人給她?」
只有孔令傑冷靜地看了石丙傑一眼,默默不語。
石丙傑是醫院內最忙碌的醫生,每天有病人進院,亦有病人出院。
他比較喜歡這病人出院。
像這個因工受傷的大漢,離去時用金屬手臂輕輕摟住嬌妻的腰肢,對醫生擠擠眼說:「她說我更像男子漢。」
送許弄潮出院時,心情沒有這樣輕鬆。機械身軀非常輕盈,穿上女服,驟眼亦看不出破綻,但是許弄潮眼神中深深悲哀使石丙傑覺得手術並未成功。他同看護說:「著許小姐一星期回來看我三次。」
「可是許小姐已能運作身軀。」
「是嗎,」石丙傑凝視病人,「她並沒有當它是自己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