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丙傑關掉儀器,站起來對看護說:「安排我進休息箱。」
他們到休息室,走近似繭一般的透明休息箱,他打開罩子,躺進去,「六十分鐘。」
看護替他合上罩蓋,按下紐,走開。
石丙傑鼻端聞到愉快清新的空氣,恍如置身瀑布旁一個溫帶花園,他合上雙目,身子彷彿輕輕飄起,一直蕩向一道乳白色光柱,悠悠上升……他快活地睡著了。
醒來時精力棄沛活力十足,不過在這裡睡覺是要付出代價的,許多醫生睡得上了癮,一如前頭人吸麻醉劑,欲罷不能。
好心看護打開蓋子,提醒他:「石醫生,記得回去補一覺。」
休息箱內的氣體透支他原有的體力,如果不補回去,三兩次超支就可以使他崩潰。
師傅孔令傑已在手術室等他,三號與四號手術機械手臂亦侍候在旁。
手術開始。
第二章
孔教授說:「這個手術最細磨考人,並非一刀痛快切下如一般人想像。」
石丙傑笑,「比起胎胚手術科那邊,還算好的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噫,教授,病人的左手臂上截或可保留。」
「無用,一併截除,何必婆婆媽媽,反正她一定要開始新生活。」
「是。」
「病人有一張俏麗的面孔。」
「她確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
「有無親人前來探望?」
「只有一個未婚夫。」
「父母、弟兄姐妹……她的血親呢?」
「資料顯示,她是獨生兒,父母早已逝世。」
「那也好,呆會沒人鬼哭神號。」
手術進行了六個小時。
石丙傑是身壯力健的小伙子,不覺得什麼,孔令傑卻說:
「我得休息一會兒,神經接駁工夫,你指揮三號同四號做吧。」
「教授,手術順利。」
孔令傑露出一絲疲累的微笑,他的手術衣大半被汗水浸濕,他只輕輕說聲「後生可畏。」
手術助手向醫生報告:「病人軀體已完全分離。」
聽上去真可怕,正像一個半世紀前,人們聽見解剖手術同樣聳然動容一般。
石丙傑為傷者仔仔細細料理妥當,方才鬆下一口氣。
這時,連機械手臂都左右揮舞,表示手術成功。
石丙傑說:「把病人送返病房休息。」
「醫生,如無意外,她曾在廿四小時後甦醒。」
「很好,我會在現場輔導她心理。」
「石醫生手術高明。」看護由衷欽佩。
「哪裡。」石丙傑謙曰:「比起若干前輩,好比螢火之比月亮。」
他是由衷的,想到自身可能永遠達不到那個境界,不禁茫然失神一會子。
他先推門出手術室。
病床由看護推著,為免妨礙觀瞻,病人雙目以下,覆著白布。
世上總有不愉快的意外,否則的話,此處不叫人間,可稱樂園。
他們一行人輕過走廊,眼看已經抵達病房門口,說時遲那時快,一個年輕男子撲出來用手搭住病床,阻止他們前進,並且呼叫:「弄潮,弄潮!他們不讓我見你,你怎麼樣了?」
石丙傑想出手阻止已經太遲,那年輕人竟順手掀開了白布,一看之下,他七魂三魄即時出竅,大聲尖叫,雙手亂舞,腳步凌亂,倒退連連,撞到牆上,目瞪口呆。
看護怒目以視,連忙整理白布。
石丙傑推開病房門,讓病人進去,然後緊緊關上門。
他喃喃說:「許弄潮再也沒有未婚夫了。」
看護怒道:「這等魯莽漢子,要來作甚!」
「以現今標準來說,他算得是個熱情人,女子對異性要求過高,並非好事。」
看護仍然悻悻,「終身不嫁,也不要那樣的人。」
「看護忙碌地把病人搬上病床,接駁好所有管子及儀器,她沒想到的是,這是她日常工作,司空見慣,可是一般街外人未必能夠接受她的病人。
她咕濃:「愛裡沒有懼怕,若有嫌棄、厭惡,那必定是愛得不夠。」
石丙傑從來沒有勇氣與女性爭辯,「是,是。」他唯唯喏喏。
看護說:「她現在輕鬆了。」語氣中充滿愛惜。
「下星期我們替她換上機械身軀。」那具人工軀殼,其實是小型維生器。
「有點諷刺是不是。」石丙傑感喟,「弄潮兒將永遠不能嬉水。」
「說不定啊,將來機械身軀的玻璃纖維部分增加,重量減輕,設計完全不同。」
石丙傑十分欣賞同事的樂觀態度。」
石丙傑說:「我們都該休班回家了,喚七十三號來小心看守病人。」
門外,那個不知名的年輕人猶自不心息,臉色蒼白。纏著醫生同看護問:「她只剩下……怎麼辦?」
看護看到他雙眼裡去:「如果你愛她,總有辦法。」
那男子猶疑,「如果不呢?」
看護忍無可忍,嫣然一笑,「如不,她會來找你。」
經不起考驗的年輕人居然問:「她已沒有雙腳,怎麼來找我?」
這次輪到石丙傑調轉頭來說:「我們會給她一對翅膀讓她飛著來,守衛,把這個人趕出去!」
不用趕,那人連奔帶逃似跑下樓梯消失。
可憐的弄潮兒。
算一算,已經有超過四十多個鐘頭沒有正式睡覺。」
石丙傑把衣服脫下,跳到床上去。
他放開懷抱肆意大睡,過半晌轉一個身,無限滿足。
有自己的身體真好,脆弱管脆弱,原始歸原始,但是活生生血肉之軀有分莫名的親切感,不由他不留戀。
人就是這個樣子,到了某一程度,自然返噗歸真,世紀中初發明人造子宮,婦女們趨之若驚,三十年後的今日,儀器幾乎結滿蛛網,乏人問津,大家又想嘗一嘗生命孕育生孕的奇妙感覺。
石丙傑一向認為他所擁有的統統都是最好的,他從不嚮往他所沒有的東西。
他自問是一個最最典型沒有出息的快樂人。
睡到差不多要醒的時候,耳畔忽聞嬌笑聲,「手術成功,噯?」
石丙傑吃一驚,這分明是曼曼,他睜開眼睛,「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有門匙。」曼曼正蹲在他床頭笑。
「門匙從何而來?」
曼曼見他一如審問犯人,十分不忿,「自你褲袋找到正匙,拿去鎖匠處配來的,怎麼樣,不可以?你有什麼見不得光的東西收得密密?」
石丙傑為之氣結。
曼曼嘻皮笑臉問:「你的貞操?」
石丙傑輕輕推開她,「我的私隱。」
「你有什麼瞞著我?」
「多著呢。」他伸出手來。
「幹什麼?」曼曼拍打他的手心。
「請你把門匙還給我。」
曼曼聽出他語氣認真,因而不悅,「我還沒資格擁有你的門匙?」
「我最怕群體生活,你不是不知道。」
「將來結了婚,夫與妻一人一間公寓,分門出入?」
「最好不過。」
「石丙傑,你真是個怪人,怪醫!」
她委屈地自手袋中掏出鎖匙,丟還石丙傑。
石丙傑起床,取過門匙,衝進水廁。
曼曼自他身後抱住他,「我們今天到什麼地方逛?」
「今天我巡房,病人等著我。」
曼曼失望地退開,怔怔地看著男友刮鬍鬚,「我是怎麼愛上你的。」
石丙傑搖頭,「我不知道。」笑,「也許是因為你厭倦了叭兒狗。」
他說得對,曼曼低下頭,那些千遍一律開著五顏六色跑車,捧著鮮花,邀請她到各式各樣會所午膳的男孩子們令她厭倦,千人一面,千口一言地胡亂讚美,也使她煩膩。
她愛上石丙傑身上發散與眾不同的輕微消毒藥水味。
曼曼以他為榮,人後她稱他「石醫生」,連她驕傲而勢利的父親亦對石醫生另眼相看。
歷來她所結交的那麼多男朋友當中,也不過只有石醫生過得了家人這一關,游曼曼重新有了面子,抬得起頭來,石醫生榮耀了她,所以她愛他。
他怪僻一點,她可以忍受。
她已經不小了,不懂事也得懂事。
石丙傑換了衣服,吻一吻女友前額,「送我到醫院?」
曼曼沒好氣地看著他,石丙傑天天穿同樣衣褲,白衣白褲,一式七套,以便天天更換,在醫院內也是白衣白褲,與背境融匯一片。
「你總得撥點時間給我。」曼曼指著胸口。
「下個月我會放兩個星期大假。」石丙傑笑著把好消息告訴她。
游曼曼歡呼起來。
石丙傑先巡視兒童病房。
他最小的病人只得三歲,配著義腿,向他奔來,讓他一把抱住,快活地嬉笑。
小病人的母親感激而心酸地上前稱呼一聲「石醫生。」
「好嗎,還習慣嗎。」
「我與他都好。」若語還休。
「還有什麼問題?」
「是孩子的父親,他接受不來。」
「他需要心理輔導。」
「他不肯來。」
「再多給他一點時間,如不,換一個丈夫。」
那位太太駭笑,看護們卻早已習慣石醫生的怪論。
「孩子將來——」
「將來他會做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石丙傑看到那母親的眼睛裡去。
她顯著地安下心來。
他放下孩子,到其他病房去。
難怪成功的醫生都有點自大,該時該地,醫生彷彿就是病人的救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