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丙傑仰天長歎,他一向認為做醫生最痛苦的是這個時刻,但終於忍心地答:「全部。」
一片死寂。
然後病人反問:「醫生,你不是開玩笑吧?」
「我絕對是認真的,請你準備好,我馬上把這次手術的概約資料輸送給你瞭解一下。」
石丙傑把醫院準備好的手術圖解文字磁碟插進儀器,讓她接收。
他用手捧住腦袋。
磁碟在十秒鐘內已完成任務。
看護已把儀器接上。
石丙傑急促在紐鍵上按動,電腦螢幕上出現他的問話:我們能否與你接觸,我們能否與你接觸?
螢幕上空白一片,沒有答覆。
石丙傑有點失望。
這時候,通話器響起來。
看護把它接通,是警務人員,「我們要求與主診醫生通話。」
「我是石丙傑醫生。」
「石醫生,女傷者身份已經查明,她姓許,名許弄潮是本市理工學院建築系講師。」
螢幕上立刻打出許弄潮的簡歷,看護馬上用打印機記錄下來。
他們向警員道謝,看護把資料交到醫生手中。石丙傑連忙按動紐鍵,「許弄潮,許弄潮,請與我們接觸。」
仍然沒有答覆,看護低聲感唱:「才廿四歲呢,有一個如此動聽的名字:弄潮,弄潮兒,唉。」
石丙傑心一動,不住呼召:「弄潮兒,弄潮兒。請答覆我們。」他加強了電波能量。
看護忽然之間低嚷:「有了!」
螢幕上出現微弱、煩燥、不安的電波。
石丙傑擦了擦額角上的汗珠。
儀器將波光翻譯為英語,電腦迅速打出:「孩子們,救救孩子們。」
石丙傑連忙說:「他們全部獲救,他們安全,謝謝你。」
「……」
「弄潮兒,弄潮兒,你覺得怎麼樣,你能繼續談話嗎?」
「我很疲倦,我在哪裡?」
石丙傑看一看病人,只見她一動不動,躺病床上。
他正在操作一部與人夢境與下意識接觸的機器。
「你在醫院急救室內,我是你的醫生石丙傑,請你用心聽著,許弄潮,你身受重傷,我們要徵得你的同意,替你動一項大手術,以便保留你的生命。」
「呵,受傷了。」語氣十分感慨。
螢幕上電波激動地跳躍,像是回憶到可怕的一幕。
「我自朋友生日會返來,途經孤兒院……我不後悔,每個人都會那樣做,我傷在何處?」
石丙傑難以啟齒,過片刻,才告訴她:「我要為你截取敗壞肢體,接上機械義肢。」
傷者受到極大震盪,電波顫抖不已。
看護不忍看下去,退至一角。
過許久許久,她才問:「我身軀哪一部分?」
石丙傑仰天長歎,他一向認為做醫生最痛苦的是這個時刻,但終於忍心地答:「全部。」
一片死寂。
然後病人反問:「醫生,你不是開玩笑吧?」
「我絕對是認真的,請你準備好,我馬上把這次手術的概約資料輸送給你瞭解一下。」
石丙傑把醫院準備好的手術圖解文字磁碟插進儀器,讓她接收。
他用手捧住腦袋。
磁碟在十秒鐘內已完成任務。
螢光幕上毫無反應。
「弄潮,弄潮兒,你是一個英勇的人,請接受事實,請面對現實。」
答覆來了:「我選擇死亡。」
石丙傑心都涼了,「不要衝動,切勿灰心,信任我們,這個手術本院已做過多次,生命誠寶貴,否則你不會撲進災場,拯救孩童——」
已經沒有答覆,電波完全靜止。
石丙傑掩住臉。
看護用手按住醫生的肩膀。
石丙傑太息,他不是好醫生,從頭開始,他的情緒太過激動,在病人身上動輒用上真情,一個優秀的醫生應該像一把雷射手術刀,冷酷、準確、攻效超卓,手術刀毋須愛上切割的皮肉。
石丙傑疲倦的說:「如果她再拒絕一次,我們只得關掉維生器。」
「也許會有轉機,石醫生,你先請回去休息。」
「無論如何,準備好機器手術助理三號與四號,把情況通知孔教授。」
「是,石醫生。」
石丙傑心力交瘁。走到停車場,才發覺天色已經大亮。
他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覺。
這時汽車喇叭尖銳地響起來,嚇得石丙傑整個人彈跳一下,使本來心情欠佳和他轉身怒目相視,他聽得一連串銀鈴似笑聲,這並沒有使他緊皺的雙眉稍微鬆懈。
坐在鮮紅色開蓬名貴古董跑車內的是他的女朋友游曼曼,她嘖嘖連聲:「你的雙眉是一個解不開的結,永遠為他人生死煩惱,石丙傑,你忘記今早我們約定齊去弄潮,怎麼,打算爽約?」
石丙傑,一聽到弄潮兩個字,更加苦澀。
過半晌他才能說:「曼曼,我累極了,只想休息。」
游曼曼哼一聲,「冷落我才是你的專業。」
「成年人應當體諒對方,我工作性質如此,無可奈何,曼蔓,你曾說過,你欽佩我的專業,請你包涵我的不周。」
游曼曼軟化,真的,男友要是成日價遊蕩,不務正業,她也吃不消,「讓我送你回家。」
車程中石丙傑一言不發。
曼曼性情驕縱,自幼被父母寵壞,對他,真算情有獨鍾,已經夠溫馴體貼,否則也不會進展到談論婚嫁。
可是不知憑地,每次在最疲倦的時候見到曼曼,石丙傑總有累上加累的感覺。
這一定是他不對,是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一回到公寓,他便誇張地打個呵欠,暗示曼曼即時離去。
曼曼勉強笑一笑,作最後努力:「你不想緊緊擁抱我,深深吻我?」
石丙傑搖頭,「那都需要身體能量。」
曼曼只得自己下台,「好,我呆會兒再來。」
「我十點半就得回醫院開會。」
曼曼僵著臉,聳聳肩:「好好好,我不勉強你。」
她走了。
石丙傑又覺一絲內疚,斟一杯酒,浸到一缸熱水裡,又不是那麼累了,他心一跳,莫非是找藉口來逃避曼曼?
走了也有三年了,開頭,他喜歡她天真、活潑、嬌俏,過些日子,發現她習蠻、任性、幼稚,但是已經種下感情。總覺得即使是游曼曼,也得長大,又拖了一年,游家家長已經發話,很多時候,都會問及婚期。
曼曼父親遊說馨在本市百貨業頗有點來頭,連帶平時說話也非常權威,叫人喝茶也似發號施令,石丙傑至今尚未習慣。
想到這裡,石丙傑閉上眼睛,酒杯噹一聲掉地下,他睡著了,這頭婚事肯定有催眠作用。
即使如此,開會也沒有遲到。
他有個好聽的綽號,叫永遠準時的石丙傑,一個人連自己的時間都控制不好,還想做什麼大事?許多不守時的人,非不能也,乃不為也,不過是想騙取他人時間,欺侮人。機械義肢部的總工程師支持這項手術。
他再三說:「以往失敗的例子與本院技術無關,乃因病人意志消沉,自動放棄生存本能。」
孔令傑教授問門生:「病人還沒有答應讓我們動手?」
石丙傑搖搖頭。
「說服她。」
石丙傑啼笑皆非,師傅越老越蠻,一聲令下,誰敢不從,再難的題目也得為他辦到。
就在這個時候,通話器響:「急緊消息要知會石丙傑醫生。」
石丙傑按下鍵鈕,「請說。」
「病人許弄潮已答應做手術。」
在場所有人歡呼起來,石丙傑要盡快趕到救護室,匆忙間掀翻了椅子。
他跑到急症室門口,看護迎出來,告訴他,「這個年輕人等了許久,他想見許弄潮。」
「他是誰,親人?」
「他是病人的未婚夫。」
「現在不是時候,叫他在手術後再來。」
看護有點不忍,但命令是命令,醫院裡誰都知道孔與石兩師徒其實一個脾氣。
病人仍然昏迷,病房溫度已降至零度,防止腐敗加速。
石丙傑仍以同樣渠道與病人交談。
「醫生……」
「我明白你的心情,換一個角度想,也許不知多少人會羨慕你得到一具金剛不壞之身。」
「醫生真會說笑。」語氣苦澀。
石丙傑也頻頻苦笑,事到如今,哭也無用,只得笑。
電波忽然轉弱,呈小小連續波浪狀。
看護看醫生一眼,「病人在哭泣。」
石丙傑轉過頭去看許弄潮,只見她眼角沁出淚水。
看護輕輕替她試干。
「手術在一小時後開始。」石丙傑告訴她。
「醫生……」她躊躇不安。
「是的,我會一直在身邊。」
「尊姓大名。」
「我叫石丙傑。」
「你曾多次做過這種手術?」
石丙傑飛快向她解釋:「人類的軀殼其實是生命結構中最脆弱一環,過去不知多少精敏的靈魂因肉體器官敗壞被迫拖累或犧牲,直到世紀初才發明換肢法,並進步改良到今日地步,請不必猶疑,我們會盡力使你的生命得以延續。」
她沉默一會兒,「石醫生你說得對,況且我尚有什麼損失?」
醫生又說:「高明的手術還需你意志力配合,方有痊癒希望,你要支持下去,」
病人同意。
「手術之前,我們倆人同樣需要休息,以便一會兒同心合力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