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色忽然張大了嘴,大聲號哭起來。
老傭人嚇一跳,按熄了煙頭,前來安慰薔色。
她那雙勞工手的指節已經彎曲,指甲厚且灰,歲月如流,出來做工人時幾乎是最後一批志願者,熬到每年有法定假期,真不容易。
「東家給我恨豐厚的退休金。」
她是第一代經濟獨立女性。
「想想還是有工作好,一班姐妹都能得到東家善待,反而是期望伴侶兒孫施捨的那撮人,終於失望了。」
她為薔色抹乾眼淚。
薔色靜靜聽著。
「陳小姐真是好人。」
薔色點點頭。
「可惜——」
薔色抬起頭來。
「我磨了新鮮豆漿,給你喝一口。」
薔色追問:「可惜什麼?」
老傭人笑,「陳小姐淨喜吃外國食品,她愛喝牛奶,不喜豆漿。」
「我來幫你推銷。」
可惜什麼,老人看到什麼?
深夜,綺羅返來,見薔色站露台上,便說:「來,聊聊天。」
薔色笑著回過頭來。
襯著露台外一天一地的燈色,薔色的臉到深夜仍然晶瑩如新。
綺羅喝聲采,「你真漂亮。」
「我?」薔色不置信,「也許,在一個母親眼中,女兒永遠最完美。」
綺羅脫下鞋子。
「我幫你按摸。」
綺羅把腳擱在薔色膝上,薔色替她揉捏。
「看,」綺羅感慨地說:「終於什麼都有了。」
薔色靜靜聽她說話。
「小時候生活多清貧,我現在是巴不得可以穿過時光隧道,回到過去,好好照顧那個小孤女。」
薔色微笑,「這真是名副其實自己照顧自己。」
「可惜已不能夠,時光逝去,永不回頭。」
「你現在照顧我也是一樣。」
「是呀,總算償了心願。」
薔色看著天空,都市的夜空被霓虹燈照耀得一片橘紅色,看不到星宿。
薔色忽然想回到約克郡去,站操場上,一抬頭,可以看到一天星光燦爛。
「讀完書,出來幫我做生意。」
自始至終,薔色不知道繼母做的是何種生意。
「我做出入口,轉手賺錢,將來我會教你。」
老傭人斟茶出來。
「以後不再會有這種事了,只有老派家務助理才會如此盡忠職守,新的一代工人到了時間關上門,外頭天塌下來也不理。」綺羅惆悵。
薔色笑,「我會替你倒茶。」
「屆時到什麼地方去找你這個人。」
「我一定在家。」
「那些追求者會放過你嗎?」
「誰會喜歡我。」
「這就不對了,為什麼不喜歡你?」
薔色微微笑。
綺羅歎口氣,「也難怪你,我的自信心也在很後期才培養起來,這就得多謝你父親了,他事事讚美我、信任我,把一個家交在我手中,使我堅強起來。」
這是真的。
「少年時真是一點自尊自信也無,在老人家寄住,可是不准我叫外婆,「婆婆婆,把我叫老了」,只能低著頭聽訓示。」
「那何故收留你?」
「因為收了一筆膳宿費,他們需要每月那微薄的金錢。」綺羅深深太息,「你看,咱們母女倆同病相憐。」
薔色微笑說:「不,我比你好多了。」
「你真那麼想?」
「差天共地,我有你人力物力支撐,而且,我們是真正朋友。」
「聽到你那麼說真高興。」
這時候,電話來了。
沒有鈴聲,只有一盞小小紅燈,在話筒上不住閃爍。
是利佳上打來的。
綺羅在黑暗中接聽,一臉陶醉。
薔色會心微笑。
這麼些日子了,仍然男歡女愛,如膠如漆,真是難得。
怕是因為不一起住的緣故,依依不捨,每夜話別。均留下一點新鮮感覺。
清早各營各洗刷打扮,稍後,在最佳狀態下見面。
當然,他們開頭必需是相愛的。
怎麼樣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這個人呢。
一看見他會自心中發出無盡愛戀憐惜,內心深處又帶著一絲蕩意,希望與他有肌膚之親……薔色十分憧憬。
第二天大早,薔色一出客廳,便看到利佳上與繼母已在喝咖啡看報紙。
兩人都白衣白褲,好一對俊男美女,看到薔色,向她招手。
薔色訝異,「這麼早?」
利君說:「我是清晨五時來的。」
薔色駭笑,「這麼早,做什麼?」
一出口,便知造次,立刻噤聲,燒紅耳朵。
可幸綺羅給她接上去:「做賊。」
利君立刻說:「別在孩子跟前說這些。」
薔色笑,「誰,誰是孩子?」
利君說:「我來送你們飛機。」
薔色問:「誰乘飛機?」
「薔色,你陪我到台北去一趟。」
薔色一怔,「那我馬上去收拾行李。」
「才兩天,十套八套衣裳夠了。」
利佳上駭笑,「兩天需換十套衣裳?」
綺羅給他白眼,「所以不同你住!」
薔色見他們打情罵俏,非常欣賞。
綺羅真幸運,在甄氏之後又找到新生活,這同她的性格有關吧,她對身邊總是盡心盡意,不過,也得到極佳回報。
「幹嗎收拾了六七條長褲?」
薔色猛地抬起頭來,見綺羅已站在她身邊,「呵,我弄錯了。」
她們乘中午飛機出發。
綺羅如帶著一個私人秘書。
薔色也樂意替她打點一切瑣事:接聽電話特別用心,外出衣裳均吩咐酒店熨好掛起、聯絡好車子接送……
綺羅暗暗說:「長大了。」
同父母溺愛的子女不同,那票幸運兒永遠不會成長,到三十歲仍住家中茶來伸手飯來開口。
每次自外開會回來,薔色替她準備的茶點已在房間裡:一壺格雷伯爵紅茶,兩塊干吐司。
她撫摸薔色頭髮,「初見你,如一隻小貓。」
薔色說:「至今我不敢伸懶腰,十分瑟縮,最怕誇張。」
「姿勢是含蓄點好。」
薔色跟綺羅跑遍台北。
意外地她十分喜歡這個地方,它是一個充滿色相的城市,大千世界,曼陀羅般奇幻冶艷,天氣激烈多變,艷陽天忽然下大雷雨,寂靜午夜隨時地震,婦女們在晴天也習慣打傘防曬。
最新的最舊的、最美的最醜的都有,對比強烈,無比新奇。
可惜三兩天內就要離開。
薔色依依不捨,她剛發現美味的台菜,還有,金鋪叫銀樓,牙醫叫齒科,交通混亂,一如羅馬。
「下次再來。」
綺羅這樣應允,她洽談生意成功,心情大佳。
對方商業代表是一個姓林的中年人,對陳綺羅有著明顯的仰慕。
可惜西服領帶皮鞋的款式都過份時髦,顏色全不配,而且頭髮過長。
綺羅對他很客氣,介紹薔色是「我女兒。」
對方無比訝異,「無論如何沒有可能!」
這時,薔色覺得美貌女子跑江湖說什麼都放便些,凶險歸凶險,可是成功率高得多。
綺羅並無故意賣弄色相,可是相貌與生俱來,扔也扔不掉。
晚上,綺羅說:「做完這一宗生意,以後我就不再親自出馬。」
「是累了嗎?」
「一則要讓小孩子上來,二則你看看,這正是所謂拋頭露面,好好的套裝穿一日,回來全沾上煙味,多腌臢,有時醺得耳根敏感發癢。」
薔色訝異,「這是退至幕後的原因嗎?」
綺羅英,「不。」
「真實原因是什麼?」
薔色希望聽到「我已懷孕」。
可是不,綺羅只是笑笑答:「我已賺夠。」
薔色有點失望,不過,亦對答案感到滿意。
上一次你聽到有人說賺夠是幾時?抑或,從來沒有人表示已經賺夠?
綺羅說:「你看我,根本不是那種沉溺於縱容自身的人,我完全不相信擁有三百雙皮鞋一百隻手袋一千件晚服才夠矜貴,我又只得一個女兒,開銷有限,我對生活極端滿意,毋需更多物質填充心靈,況且,應有也都有齊,還那麼辛苦鑽營幹嗎。」
聽到這樣的話真高興。
「唯一的遺憾是童年及青少年時的不足,可是,時間既然已經過去,也無可奈何。」
薔色不住點頭。
「一般人認為肯熬窮至偉大清高不過,其實賺錢更需忍辱負重,辛苦得不得了。」
綺羅訕笑一會子,稍後與薔色出去吃晚飯。
林先生一定要作東,叫了十個人吃的菜,其中有甲魚及免肉,薔色不敢吃。
第二天就要走了,綺羅陪他說些風土人情,以及在歐美接生意需要注意些什麼。
林先生忽然說:「我在溫哥華西岸有幢房子……」
薔色豎起耳朵,聽綺羅如何應付。
綺羅微笑答:「那多巧,我在西溫也有物業,房子在高原路,府上呢?」
薔色覺得答案太精彩,不禁例開嘴笑。
那位林先生有點氣餒,「原本我的意思是,假使你到了那邊,可以不用住酒店。」
可是今日的陳騎羅已毋需任何人照顧。
她很得體地道謝,「我大部份假期在倫敦度過,我女兒在英國唸書。」
林先生忍不住,「她無論如何不是你的女兒。」
第二天她們就走了。
「林先生有家眷嗎?」
「有時假裝獨身是一種樂趣。」
「那,不太好吧。」
綺擢為這天真的說法笑出來。
她們回到家,利佳上卻飛律北歐開會去了。
綺羅說:「我知道這種事遲早會發生,待我退下來之際,該他神龍見首不見尾了,我結果變成空守閨房的怨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