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試著把下巴擱利君肩膀上,可是不夠高,放棄,利佳上的下巴反而扣在她頭頂。
「喂喂喂,」她笑著說:「我不跳了。」
薔色把碟上的二文治及司空餅一掃而清。
「真能吃,真羨慕。」
「晚上到何處請客?」
利佳上溫柔的說:「我五點半就得離開此地。」
薔色的小面孔收縮一下,寂寥地低下頭。
「不如回家來。」
「不,」她斷然拒絕,「我情願寄宿。」
回程中,她問他:「婚姻生活可好?」
「好得不得了。」
「幾時生孩子?」
利佳上意外,「我們從來沒考慮過這件事。」
他們真是一對。
「一日,在百貨公司看到一對孿生兒,才三個月大,可愛得緊。」
利佳上只是笑。
「是加以詳細考慮的時候了。」
「我倆年事已長,已經太遲,為人父母,要趁年輕,廿五歲之前養三四名,那樣才有精力同他們廝混。」
「我希望看到小弟小妹。」
這倒好,那麼小經歷那麼多,可是對生命仍具希望。
薔色接著說:「我知道我永遠不會結婚生子,所以希望有弟妹。」
「你這些預言未免說得太早了一點。」
「不,我知道我的事。」
「老氣橫秋,你的生命還沒有開始。」
距離近了,他看到她的濃眉長睫與粉紅色的小腫嘴,似畫中人一樣。
她也轉過頭來看他。
利君的早上刮淨的鬍髭此刻已經長出一層青色陰影。
薔色想:他有那麼多毛髮,天天打理它們,也真夠麻煩。
薔色隨即不好意思地別過頭去。
「升了大學,搬離宿舍,可以自由請朋友到家玩。」
「我會努力爭取獎學金。」
「我們到了。」
「謝謝你來看我。」
他捉著她的頭,在她額頭響亮地吻一下。
他給她一大袋陳皮梅帶返宿舍。
同學前來敲門,「星期六你要出去嗎?」
「同誰?」
「我可替你找一盲約。」
薔色想一想,「也好。」
同學沒想到她會欣然應允,有點意外。
那臉上長著痘痘的男生一見她就把手臂搭在她肩膀上,她幾次三番摔甩那只毛手。
同學暗示她毋需如此拘謹。
那隻手又搭上來。
薔色拉下臉,「管住你的手,否則我用刀剁掉它!」
那男孩神經質地笑。
結果還由薔色付賬。
三人吃了牛排,那真是難得的大菜,宿舍中經年累月極少得到吃肉,有也只是薄薄一片,下邊用椰菜墊底。
收那樣貴的食宿費尚且那般虐待顧客,真正不可思議。
那男生飽餐一頓,尚感滿意。
薔色喚侍者替她叫了一部出租車獨自返回宿舍。
當然也有比這個略為好一點的經驗。
像在中央圖書館裡認識的呂德提君。
他相貌端正得多,人品亦佳。
她幫他做功課,他拎了母親做的巧克力屑餅乾來招待她。
他想借的書,她全知道放在什麼地方,在他心目中,她宛如神奇女俠。
他在家說起她,家人都不相信有那樣漂亮以及功課優秀的女孩,他姐姐特地跟了來看。
在圖書館正門對面,敏感的薔色發覺有人看看她,一轉頭,見是另外一個女孩子,不由得笑了。
呂德提介紹她們認識,他姐姐笑笑滿意地離去。
「姐姐在哪一間大學?」
「輟學在家幫忙做生意。」
「你家做哪一行?」
「開餐館。」
「她不愛讀書?」
「薔色,世上像你那樣喜歡讀書的人實在是很少的。」
薔色靦腆地笑。
「聽說你代表國家去歐洲參加純數比賽。」
「是,我是十一名隊員中其中一個。」
「功課那樣好,一定很開心。」
薔色忽然語氣寂寥,「你知道我這個人,不比人特別漂亮,或是富有,或是聰明,或是好運,能在功課上特別用功,也是一項成績。」
呂德提訝異得張開了嘴,品貌俱優的她一點自信都沒有,這真是天底下至奇怪的一件事。
週末她到他店裡去吃點心。
餐館一早知道有那樣一個貴客來臨,準備了年經人愛吃的麵食小點招待她。
薔色特別愛吃棗泥鍋餅以及高力豆沙,吃完了,替東家把菜單譯為英文。
這可能是唐人餐館唯一沒有文法拼字錯誤的英譯菜單。
「你呢,」她問呂德提:「你打算讀到幾時?」
「我不知道,中學畢業再算吧。」
薔色說:「美國已有兩千多間學校取銷暑假制度,節省時間兼盡量利用校舍,我們不知幾時傚法,漫長暑假多討厭,浪費生命!」
品德提聽了黯然,他知道她不是他的對象,這個女孩怎麼會甘心耽在小鎮裡守住一間餐館。
姐姐自來相看。
他嚅嚅答:「可是暑假用來休養生息……」
「是嗎,」薔色大惑不解,「讀書很辛苦嗎,你我為功課傷了元氣嗎?」
呂德提不知道如何回答。
即使如此,他還是約她到鎮上看電影,每次都請她吃一客覆盤子冰淇淋。
品德提輕輕說:「將來,很久之後,你會不會記得在戲院裡看戲的情境?」
薔色詫異,「當然,我記性一向甚佳。」
翌年暑假,她被繼母叫了回家。
九月開學之後,一連三個月都沒在圖書館見到品德提。
她掛住他,到唐人餐館去找他。
見店門大開,還在營業,不禁歡喜。
可是掌櫃另有其人,不是他那個小姐姐。
那位陌生太太說:「呂宋舉家搬到倫敦去了,你不知道嗎,這店頂了給我們,現在做粵菜。」
哎,他沒有告別。
就這樣消失在人群中。
這叫薔色恍然若失。
本來她想把暑假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他。
呵是,那個暑假。
「薔色,我需要你陪著我,回來如何?」
「遵命。」
那是無論如何一定要答應的,又不是苦差,即使是,也得咬緊牙關上。
家裡又裝修過了。
她的房間仍在那裡,兩年來都沒動過,單人床顯得非常小,可是躺上去賓至如歸。
傭人見到她喜極而泣。
夏天,即使有空氣調節還是覺得熱,薔色穿著短褲背心倒處跑。
感覺特別自由,因為繼父並不與她們同住。
是,沒有人說正式結婚的夫婦不能分居。
陳綺羅笑說:「蓬頭垢面打呵欠口欠佳之時就無所謂見面破壞印象你說可是。」
但夫妻不是要坦誠相見嗎?
「你倒試試看,那些不信邪的人婚姻全部泡湯。」
「應該分開住嗎?」
當然。
去看過利君的住所,便知道省不得,絕對省不得,絕對不能同住。
他的家沒有間隔,全部打通,一張乒乓球桌上擺著書本筆記計算機報紙雜誌資料等物。
四壁全是參考書,一塊大黑板,上面寫滿功課。
床放在不顯眼地方,只知一張長沙發,衛生間倒是設備先進,光潔明亮。
開放式廚房用具應有盡有,煮起湯米,近二十平方呎大的空間香氣溢然。
全屋並無一件女性用品。
綺羅連一盒胭脂也不留下。
完全各歸各。
薔色只不過略坐一會兒,已有學生陸續上來。
「教授不在?」
「不要緊,我們會得招呼自己。」
可是目光被薔色鉤住,再也脫不了鉤。
綺羅笑,「這地方是臨時教室。」
薔色問:「這些學生都念幾年級?」
「都在做博士論文了。」
其中一人咳嗽一聲,搭腔道:「師母這位是小師妹吧。」
綺羅答:「你們全是大師兄,要多多照顧她。」
可是說完話就把薔色帶走。
「都廿五六七歲了,仍然靠家裡,博士生全體遲發育遲成熟,不是好對象。」
薔色駭笑。
片刻問:「教授人呢?」
「我不知道,我沒問。」
「可以不理他行蹤嗎?」
「薔色,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彼此偵查,實在浪費時間。」
薔色十分興奮,「將來我一定要向你學習。」
「你功課進展如何?」
「美國有大學收我。」
「哪幾家?」
「我不想計較校名,只要有獎學金即可。」
「學費我全替你準備好了。」
「不,我會自己想辦法。」
「私校比較矜貴,不如申請史蔑夫或布朗。」
「不。」
「一直以來,聽得至多的是這個不字。」
薔色情急,淚盈於睫,急急低頭。
晚上,到工人間與老傭人聊天。
傭人請她喝沙示汽水。
一隻小小飛蛾闖進來停在日光燈旁邊。
薔色看半晌,欲揮手趕。
被老傭人阻止,「隨它去,它不礙事。」
薔色過一會兒問:「傳說,飛蛾是一個什麼人的靈魂?」
「嗯。」
薔色凝視那只灰棕色小小昆蟲。
你是誰。
為何來探望我們。
你是父親嗎。
你還認得路。
她呆呆地看著飛蛾良久。
老傭人點著一枝煙,吸一口,緩緩噴出:「我今秋便告老還鄉了。」
薔色一驚,「什麼?」
「六十五了,該退休了。」她直笑。
「不,不讓你走!」
真是好人,一點也不勢利,從來沒慫恿過主人說「又不是親生何必如此勞心勞力」,待薔色一直不亢不卑。
如今竟也要走了。
工人間小小收音機裡恰巧播放著粵曲,一把蒼老的聲音唱:「一葉經舟去,人隔萬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