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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已經八月了。

  薔色渴望回到宿舍去。

  那裡才是她的世界。冷冷的窗戶,雨水如一個人的眼淚在玻璃上掛下,呵氣成霧,一到九月便能穿上厘大衣帽子,脾氣可以名正言順跟著天氣壞。

  她不喜歡這個沒有四季的都會。

  誰要是坐在這繁華功利城市豪華住宅的窗台上看雨,會被人誤會是十三點。

  那一日早上,薔色在閱報,忽然聽得綺羅叫她。

  薔色放下報紙立刻趕去寢室。

  綺羅披著白色毛巾浴袍,頭髮濕瀌瀌,有點心急,「薔色,你來替我看看。」

  薔色馬上用毛巾替繼母擦頭髮,「什麼事,哪裡不對?」

  綺羅脫下一邊浴袍,指著左胸,「這裡,這裡有點不妥。」

  她舉起手,胸前硬塊不明顯,可是腋下囊腫,肉眼可見。

  薔色心情沉重,可是臉上微微笑,「緊張什麼,讓我看看。」

  她輕輕去碰那地方。

  然後,替綺羅穿好衣服。

  半晌她說:「我替你約醫生。」

  綺羅呆一會兒,才說:「快去。」

  來到客廳,接到利佳上的電話。

  她很簡單地問:「你在何處?」

  「赫爾辛基。」

  「快點回來。」

  利佳上並沒有多問,「我下午可以走。」

  薔色把電話接給綺羅。

  醫生至快待下午才有空。

  到了診所,例牌人山人海,她們已算特權份子,拔號搶先見到醫生。

  醫生態度倒是很好,嗯嗯連聲,並非太緊張,「這裡是脂肪瘤,可以拿掉,也可以任它存在……可是結論是「你盡快入院,我幫你在腋下抽樣檢查。」

  薔色一聽,懊惱到極點,胸口鬱塞,想跑到街上去大叫洩憤。

  可是面子上一點也不做出來,只是輕輕說:「我們實時去辦入院手續。」

  綺羅忽然轉過頭來凝視她,眼神明澄得像個幼兒,薔色一言不發,與她緊緊擁抱。

  利佳上趕回來,先與薔色碰頭。

  看到她神色無異,本想放心。

  但是且慢,這女孩子一向喜怒不形於色,況且又到英國去了那麼久,想必又學到了英國人的深沉。

  單看表面,實無從辨別真偽。

  他問:「事情怎麼樣?」

  「開頭以為是乳癌。」

  「結果呢?」

  「淋巴腺出了事,已有五處佈滿壞細胞。」

  「那可算嚴重?」

  「醫生說只是初發。」

  利佳上用手掩著臉,「現在我開始明白為什麼大部份家長都希望子女肯做醫生,你看,學數學有什麼用。」

  薔色勸道:「自有許多好醫生為我們服務。」

  「她心情如何?」

  「還不錯。」

  「有無哭泣?」

  「我從未見過她流淚,相信將來這種可能性也極低。」

  「你可有應付家人患病的經驗?」

  薔色搖頭。

  「我也沒有。」

  薔色忽然說:「我們都需堅強。」

  「是。」

  她伸手過去,他握住她的手。

  薔色神情鎮定,外人看去,只覺平常,絲毫不見淒惶失措,也許還會想:這女孩怎地沒感情。

  可是利君認識她較深,短短數日,她已瘦了一圈,消瘦是耗神的表示。

  薔色的心情像走入一間緊閉密室,無門無窗,明天不應,叫地不靈,只能伏在牆壁上拚命擂搥,希望有人聽見聲響前來打救。

  過兩天,她接陳綺羅出院。

  綺羅吩咐:「你回約克郡去吧。」

  「我無論如何不走。」

  綺羅怒道:「你這個孩子好不討厭,有事自然會叫你回來,你耽在身邊,我百忙中邊治病邊還得照顧你心情,那還不累壞我。」

  這是事實。

  利佳上勸她:「未來一年會是很可怕的一段日子,你避開一點也是好的,有我在這裡也已經足夠,她治病過程難免吃苦,心情煩躁無好言語,彼此得罪反而不美,你回去考大學試吧。」

  薔色只得走開。

  一下飛機,迎接她的是苦風淒雨。

  她放下行李,跑到圖書館去找呂德提不獲。

  得到消息是呂家已搬往倫敦。

  她本想借他的肩膀靠著好好哭一場。

  可惜賒借一向不易。

  薔色失望淒苦到絕點,獨自走向公園,一邊走一邊大聲哭,反正不會有人聽見,即使有,管它呢。

  半晌,有人與她迎面而過,那人已經走過了頭,忽然之間,又打回頭,叫住她。

  「嗨你,」他說:「為什麼哭,可以幫忙嗎?」

  薔色睜大淚眼,答陌生人曰:「家母重病。」

  「啊,怪不得,你願意聊一聊嗎?」

  薔色點頭。

  那年輕人挑一張長凳,清一清落葉,「坐吧。」

  他同她說的是粵語。

  薔色看清楚了他,他是一個華人學生,身上穿的黑色醫學院制服袍尚未除下。

  「你叫什麼名字?」

  他笑嘻嘻答:「叫我耳朵,因為,我有一雙好耳朵。」

  薔色苦笑。

  「你呢,你是誰?」

  「你給我一個名字吧。」

  「叫你花不語。」

  「什麼意思?」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已隨千秋過。」

  薔色約莫知道他在吟詩,她那古文詩詞根基極差,完全搭不上嘴,慚愧之至。

  「令堂如何?」

  薔色又嗚嗚地哭起來。

  那叫耳朵的年輕人軟口氣,「家母在三年前去世,我至今不敢一人站在空曠地方,我悲苦地思念亡母,並且覺得天下至大慘事,足知道餘生都要做一個孤兒。」

  他說得那樣真摯動人,薔色用手帕掩著臉哭得更厲害,不消一會兒,自覺整張臉腫了起來。

  太陽落得早,寒氣襲人。

  「公園快關門,我送你回宿舍,如何?」

  薔色點點頭。

  「哪個學院?」

  「我是高中生。」

  「啊,那更應快快回去。」

  「耳朵——」

  「什麼事?」

  「謝謝你。」

  「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他是一個性格詼諧,富同情心,能言善辯的男生。

  薔色想再見他,可是又假設耳朵不會對中學生有興趣,故只得作罷。

  每天下午七時,她均接到利佳上的電話。

  「綺羅治療過程良好。」

  「頭髮如何?」

  「那是我至不關心的一件事。」

  「誰說你呢,她感覺怎樣?」

  「無奈。」

  「說我愛她。」

  「她知道。」

  薔色自圖書館借來許多有關資料閱讀。

  她一連幾次都沒有交功課。

  老師並沒有責怪她,只是說:「至影響學生心情的是父母的健康,以及戀愛。」

  薔色答:「我是前者。」淚盈於睫。

  一日,實在過意不去,坐在書桌前寫功課,有人敲她房門:「有客來訪。」

  她只得走到會客室去。

  一個個子小小,其貌不揚的男生滿面笑容地站起來。

  他說:「花不語,你今日好看得多了。」

  「耳朵!」

  「可不就是我。」他笑嘻嘻。

  薔色靦腆,「什麼風把你吹來。」

  「倒處找你呢,原來貴校華人學生極多,女生共有三十七名。」

  薔色頗為感動。

  「你母親怎樣?」

  「還好。」

  「我看是吉人天相。」

  這小子就是會討人歡喜。

  他語氣忽然轉得溫柔,「花不語,即是吝喬色相,你說是不是。」

  薔色很詫異,咦,可以這樣說。

  「讓我們出去吃頓飽飯?」

  第四章

  席間,薔色把她的事告訴他。

  耳朵靜靜聽著,啊,花終於說話了。

  薔色沮喪,「所有倒霉之事,已全部發生在我身上。」

  耳朵給她續上去:「所以以後不會再有不幸之事。」

  「真的?」

  「已經滿額。」

  「超額!」

  「對,將來,會一天好似一天。」

  「耳朵,你真是好人。」

  他笑,希望這漂亮的女孩子別只是認定他是好人。

  「你真姓名是什麼?」

  「耳朵。」

  薔色被他逗笑。

  她也可以去查他。

  不過,既然他愛自稱耳朵,她又何必去拆穿他。

  結賬之際,她搶先付鈔。

  他抗議:「喂,怎麼可以?」

  薔色大膽地說:「你是個苦學生吧。」

  「你怎麼看出來?」他驚訝。

  薔色但笑不語。

  他的皮鞋。

  收拾得很乾淨,可是鞋底前後都打過掌,由此可知,環境馬馬虎虎,這一頓飯足夠他買雙新鞋,怎可叫他付鈔。

  會不會傷他自尊心?不會啦,這年頭,誰不樂得省一點。

  可是,薔色的估計錯誤,那耳朵漲紅了臉,壓低聲音對她說:「對於我的消費,我自有分寸,下次,下次你要再嫌我窮,我與你絕交。」

  薔色愕住,「不,我需要你的耳朵。」

  「剛才吃了多少?」

  「連小費三十鎊。」

  他把錢還她。

  「一人一半。」

  「瞎說!」

  薔色不敢再與他爭。

  耳朵臉色稍霽。

  薔色一直沒有到醫學院去查探他真姓名。

  寒假,她忙不迭訂飛機票回家。

  順帶問耳朵:「你可要回去?」

  耳朵苦笑:「何不食肉穈。」

  薔色溫言說:「你又何用處處諷刺我。」

  耳朵攤攤手,「我籌不到盤川。」

  薔色伸出手去扭他臉頰,「回來見。」

  她對他竟這樣親暱,叫薔色對別人動手動腳那是不可思議之事,可是對他又不同,耳朵有否因此竊喜?

  不,他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他知道這種親暱動作只不過視他如一隻可愛的小動物,殆矣。

  「記住,我等看你回來。」

  薔色笑著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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