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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忽然,他不甘心,又問:「我的真名叫什麼?」

  「耳朵。」

  「天下哪有叫耳朵的人。」他鬧情緒。

  「也是你自己說的。」薔色訝異。

  耳朵平靜下來,女孩的母親患病,她哪裡還有心情去調查他的真名。

  他極之溫柔地說:「記住,耳朵在等你。」

  薔色回到家,發覺利佳上已搬來與綺羅同住。

  一開門她先見到綺羅。

  她氣色比薔色想中好得多。

  她與薔色彼此在陽光下凝視。

  二人都說對方:「瘦多了。」

  利佳上的聲音傳出來,「薔色回來了嗎?」

  他一出現,嚇薔色一跳。

  他胖許多,滿面于思,頭髮長得要在後腦用一條橡筋紮住,只穿一件舊T恤,看得到手臂、腰身的肌肉鬆弛,完全不修邊幅。

  外型像那種半生潦倒的藝術家。

  綺羅歎口氣,「你看你們,一胖一瘦,多難看。」

  利佳上哈哈大笑,「聽聽是誰在嫌我們。」

  真是黑色幽默,綺羅的頭髮經過電療,掉光了重生,只有三兩公分長,看上去不知多奇突。

  一家人天殘地缺似相視而笑,歇斯底里,直至眼淚流下來。

  由此可知皮相是何等靠不住。

  薔色輕輕地吟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美色)被意外或自然轉變方面剝奪。」

  薔色終於面對面問出她要問的問題:「你病情如何?」

  「壞部份已用手術切除,接著用藥物及化學治療,薔色,我已痊癒。」

  薔色聽得綺羅親口說出好消息,彷彿被人移去心頭一塊大石,又頭上一鬆,除去了緊紮箍。

  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在客廳中央團團轉,「好了,好了。」

  綺羅說:「拜託拜託,你們倆可否理個發?」

  薔色慷慨地說:「當是送給你的禮物。」

  立刻打電話請相熟的理髮師傅上門來。

  那是一個金髮碧眼的年經女子,看見他倆的頭髮大吃一驚。

  「嘩,起碼一年沒修剪過。」

  薔色辯曰:「才六個月罷了。」

  綺羅相當感動,「是為著我的緣故嗎?」

  薔色搔著頭,她不便說出來,那段日子,想到繼母病重,真是萬念俱灰,心如刀割,誰還會去理整儀容。

  今日她興奮地同理髮師說:「什麼髮式最流行?」

  師傅微笑,「你別後悔才好。」

  大剪一揮,剪到齊耳朵,然後洗濕,繼續颼颼颼地剪。

  利佳上在一旁看著,連忙害怕地站起來取外套,「我不剪了。」

  理髮師轉過身子來,厲聲喝道:「坐下!」

  笑得薔色彎下腰來。

  薔色摸一摸被剪成小男生那樣的頭,「像剃羊毛一樣。」

  綺羅知道她不過想陪她短髮,微笑著頷首。

  接著,利佳上理了一個陸軍裝。

  薔色溫柔地問他:「剃渡的感覺如何?」

  利佳上平靜地答:「一片澄明。」

  薔色說:「接著,我要增重,你要減磅,其中牽涉二十公斤脂肪。」

  「這可不那麼容易做得到。」

  這時,有電話找綺羅,她轉到起坐間去。

  薔色送走理髮師,見利佳上站在露台上,他的背影似一個小型胖子。

  薔色忽然放下警惕之心,站他身後笑著說:「總共胖多少?」

  「不知道,只曉得吃得飽,可解憂慮。」

  薔色歎口氣。

  利佳上輕輕說:「她又不讓我告假,堅持我照常教課。」

  薔色說:「她是對的。」

  「這時想起來也是,不過當時吵得很厲害。」

  「吵鬧也是抵銷恐懼的一種方法。」

  「你好像懂得很多。」

  「我找了許多資料來讀,這也可以解憂。」

  「那麼,你怎麼看她的病情?」

  「她若認為經已痊癒,醫生又再找不到壞細胞,那即表示健康。」

  「可是——」

  薔色聽到一點聲響,即向利佳上使一個眼色,轉過頭去,發覺是女傭收拾地方。

  她說下去:「不要露出任何疑心。」

  若不是為著綺羅,她無論如何不敢出言教訓利君。

  那麼,還有,他忽然胖了、丑了,把二人之間距離拉近,薔色覺得有話不妨直說。

  薔色把所有時間用來陪繼母。

  穿著家常便服,不拘小節,自早到夜,幫繼母做茶、讀報紙給她聽、陪她散步、看電影、喝下午茶,形影不離。

  利佳上沒有課就耽家裡,高談闊論,薔色時時駁斥他,氣氛熱鬧,她要到這個時候,才真正與他熟稔,發覺他學識淵博,談吐幽默,無論什麼題目,自無線電到原子彈,從史蔑夫松尼恩博物館到各種賭博方式,都知道得十分詳盡。

  他又是各種球類好手,對於美術雕塑,又甚有研究,更是旅遊專家。

  一日,綺羅對他說:「即使你瘦不下來,永遠胖下去,我也一樣愛你。」

  利佳上大樂,問薔色:「聽到沒有?承恩不在貌。」

  薔色只是笑。

  他沒有瘦,她倒是胖回來了。

  年輕人比較容易控制體重,但利君假使要減磅,也並非難事,可是下意識他拿身體洩憤減壓。

  食量真是驚人,他邀請薔色與他一起採購食物,親自下廚,調味下手甚重,然後一家子大快朵頤。

  連新來的傭人都眠著嘴說:「我也胖了。」

  雖高興非凡,但心頭倒底有疾病陰影,努力不去想它,苦中作樂。

  經過觀察,薔色發覺綺羅健康情況穩定,最壞的似乎已經過去。

  她利用假期與繼母盡情相聚。

  一日,綺羅同她說:「你都十八歲了,身邊一點首飾地無也不好,你來看看這幾件。」

  「我不要。」

  綺羅大奇,「為什麼?」

  「老女人才戴珠寶。「

  綺羅氣結,「神經病。」

  「真的,越老寶石越大,俗氣到極點。」

  「那是因為人俗。」

  傭人過來說:「薔色電話。」

  「我現在沒空。」

  傭人笑,「那人說,他叫耳朵。」

  綺羅奇問:「還有沒有人叫眼睛、鼻子?」

  一看薔色躊躇,便說:「去聽電話吧。」一定是男朋友。

  順手把一隻絲絨袋放在薔色手中。

  薔色取起聽筒:「耳朵,別來無恙乎。」

  知道他經費不足,不能常撥長途電話,無論科技多麼方便,還需金錢支持。

  「聽你聲音愉快,便知令堂安好。」

  「一點不錯。」

  「那麼,新年過後,當可見面。」

  「應無問題。」

  「耳朵聽不到你的聲音,十分寂寥。」

  「這裡少一對聽我傾訴的耳朵,也恍然若失。」

  他只是笑。

  「天氣很冷了吧。」

  「下雪雨。」

  「多穿件衣裳。」

  「知道。」

  「不多講了。」

  掛斷電話,打開絲絨袋,先看到一串晶瑩的珠子,順手戴在脖子上。

  綺羅問:「耳朵是男朋友?」

  薔色側著頭,「算是吧。」

  「不肯定?」

  薔色坐下來,「還不是他。」

  「這樣模稜兩可,肯定不是。」

  這句話說到薔色心坎裡去,「對!」

  綺羅說:「真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絕對沒有誤會。」

  「是。」

  薔色雖然經驗不足,也明白感覺第一。

  「還有,喜歡就是喜歡,絕非同情、感激、憐憫或是友好其它因素。」

  綺羅講得再正確沒有了。

  由此可知,耳朵仍然不是那個人。

  她甚至不會去查探他的真姓名。

  也許他姓爾、也許他姓李,待他自己說出來吧。

  再轉過頭來,綺羅已經睡著。

  她服藥後時常累得不得了,睡著時倉猝,雙眼有一點點沒閉上,薔色怕她眼球乾涸,輕輕替她拂下眼皮。

  綺羅嘴角笑嘻嘻,像是在做一個好夢。

  但願每個人都有好夢。

  利佳上自廚房出來,看一看,「你可要陪我吃啤酒蟹?」

  薔色找到一塊披肩,輕輕搭在綺羅身上。

  然後走進廚房,坐下來,取起蟹蓋,就用調羹扚出膏吃。

  利君看著她微笑。

  薔色笑道:「吃死算了。」

  利佳上答:「我也是那麼想。」不約而同。

  「這些日子幸虧有你。」

  「人生本無恆久順景。」

  「有些人比較幸運,一生無太大上落。」

  「那種人生活多數十分沉悶,你不會喜歡。」

  薔色忽然說:「讓時光永遠停留在綺羅未曾患病之時豈不是好。」落下淚來。

  「可是,彼時你只得十五歲,你願意永不長大嗎?」

  可見他真是十分堅強。

  薔色洗乾淨手,托著頭,「我開始覺得一切都是我的錯。」

  利佳上說:「很小的孩子才會那樣責怪自己,父母離異、親人死亡,傷痛之餘,他們都覺得是自己不好,你已成年,你應當明白一切與你無關。」

  薔色不語。

  片刻綺羅醒了。

  她向薔色要水喝。

  「我錯過了什麼,怎麼無緣無故睡著了?」

  薔色笑,「我一服傷風藥也是這樣睡個不已。」

  「我做了夢。」

  「說來聽聽。」

  「在夢中看到了少年的自身,我知道那是我,但是那個我卻不知我是誰。」

  薔色微笑,「這話也只得我一個人才聽得懂。」

  「我陪我說了很多話,還買了糖果新衣送給我。」

  「那多好,人是應該自愛。」

  綺羅也微笑,「只有你明白。」

  利佳上在一旁道:「胡說,我何嘗不明。」

  綺羅輕輕說:「我少年時真正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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