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倦得連嘴巴都合不攏,微微張開,一如嬰兒,臉容皎潔秀麗,可是不省人事。
麥考利啼笑皆非。
他已知來得不是時候,而時機正是緣份。
他把薔色送返酒店。
「到了。」他推醒她。
「呵,什麼時候了?」
「你去睡吧,明天還需工作。」
「是,是,那永遠做不完一天二十小時的工作。」
之後,回到華府,他們就疏遠了。
麥考利有段時間十分頹喪。
他父母內疚地問:「不是因為我們吧?」
麥考利相當清醒,「開頭我也以為是,可是事實不。」
「倒底為什麼?」
「後來又以為是工作,可是經過觀察,工作與我一樣只是她的逃避。」
「另外有人?」
「她有心事,但我又沒發現另外有什麼人。」
「算了。」
麥考利知道父母反而放下心頭大石。
可是他時常會想起她。
一日在她辦事處門外靜候,她沒看見他,與同事出去附近買三文治。
不知怎地,薔色那日居然穿一件紅色大衣,那紅一萬丈以外都看得清楚,映得她如一朵紅雲似,令人覺得只有這樣的人才配穿紅。
麥考利正傷心地凝視,忽然發覺身邊有個人,也在看著同一方向。
那人高大豪邁,穿著長大衣的身型不知有多瀟灑,他也正向薔色遙望。
只見他似笑非笑,神情專注,無比憐惜她的目光落在薔色身上。
麥考利恍然吃驚,這是誰?
薔色在那邊馬路像是覺得有人看她,驀然回首,麥考利挺身而出,以為薔色發現了他。
薔色不顧往來車輛疾步奔過馬路來。
麥考利滿面笑容迎上去。
可是不,慢著。
她看到的並不是他。
她與他不過距離數步之遙,可是她卻奔向另一人懷中。
剛才那個穿長大衣的男人緊緊擁抱她。
麥考利要到這個時候,才忽然明白,是什麼令到甄薔色心不在焉,寄情工作,並且覺得身邊的人可有可無。
剎那間他覺得無比傷害,像是胸口中了一拳,踉蹌的往後退了兩步。
更叫他難堪的是薔色仍然沒發現他,她已隨那人走遠。
麥考利呆呆站在一棵大樹旁,傷透了心。
日後,他並沒有向薔色提起這件事,可是,他也沒有忘記這件事,也許,要待孫兒問他什麼叫得不到的愛的時候,他才會悵惘地說起該剎那的感受。
伊人已經遠去。
薔色說:「你從來都不預告你將在何時出現。」
利佳上笑,「生活沉悶,有點意外之喜也是好事。」
薔色把雙手插在口袋裡,笑嘻嘻看著他,「什麼風把你吹來。」
「我來領一個獎。」
薔色頷首,「連你也不能免俗,填表申請參加角逐。」
「為什麼我像是知道你會取笑我。」
「如果這世上有什麼人瞭解我,那人就是你了。」
「你那未婚夫呢?」
薔色愕然,「我何來對像?」
「聽說是一金髮藍眼的小伙子。」
「呵,那只是普通朋友。」
利佳上大吃一驚,「這是什麼外交口吻?」
薔色說:「他家不喜歡黃人,查實他們也不過是蘇格蘭移民,上世紀末馬鈴薯連續十年失收,饑寒交逼,不得不冒險來到新大陸。」
利佳上說:「你不難改變他們觀點。」
「世上要克服的事太多,我無暇去理這一家人。」
他倆找到一間小小餐館坐下。
薔色看著他,「你還是老樣子。」
「老了許多。」
「不見得。」
「近況如何?」
「參議員已保薦我入籍。」
「那多好,旅遊有正式護照方便得多。」
薔色微笑,「千萬不要到敵國去,否則持花旗國護照者統統要站出來。」
利佳上微笑,「我想念你。」
「我也是。」
「還記得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好時光?」
「你指綺羅在生的時候。」
「是。」
「沒有人會比我們更加相愛。」
頒獎會在華道夫酒店舉行,場面隆重嚴肅。
甄薔色是觀禮嘉賓之一。
利佳上穿著燕尾服上台領獎,掌聲雷動,薔色十分替他高興。
利教授致謝辭之際只有三句話,薔色如釋重負,她最怕領獎人謝祖宗謝爹娘謝三任前妻及子女。
慶祝會隨即舉行,薔色跟著人眾走進宴會廳。
她與利佳上失散。
在走廊中她留意到有一位女士的手袋打開,可以看到錢包。
她好心過去提點:「當心東西掉出來。」
那位女士笑了,「謝謝你。」
薔色見她是華裔,且端莊可親,便加多一句:「今晚衣香鬢影。」
「可不是,」女士笑說:「我似鄉下人進城。」
一般鄉下人通常不會如此自謙,甄薔色對她另眼相看。
薔色剛想自我介紹,已經來到宴會廳門口,每個客人都要經過保安檢查,看身邊有無藏著武器。
經過金屬探測門,已經不見那位女士。
她看到利佳上被一班朋友圍住,知道需在一邊等候,她有點不耐煩,便轉頭向另一角落走去。
是故意的吧。
永遠有更要緊的事在同時進行中,他不想與她正面接觸。
正在這個時候,薔色聽見利教授叫她:「原來你在這裡。」
她欣喜地轉過頭來。
利佳上笑說:「我一早知道你沒有這個耐心。」
薔色有點尷尬。
「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薔色要到這個時候,才發覺他身後跟著一個人。
那個人正是剛才自稱鄉下人的那位女士。
薔色不動聲色,維持笑容。
只聽得利教授說:「我妻子陳慶璋。」
薔色若無其事那樣伸出手來相握,「剛才已經見過了。」
陳女士笑說:「原來就是薔色。」
薔色問:「什麼時候結的婚?」
「一個星期之前,你是第一個知道。」
薔色說:「真替你們高興。」
陳女士笑,「謝謝祝賀。」
這時有人過來與利佳上說話,他忙著應付,薔色乘機溜開。
她鎮定地離開宴會廳,走進走廊,忽然覺得胸口悶納,五臟翻騰,靠著牆壁,便嘔吐起來。
她用手帕塢著嘴,滿以為會吐血,可是沒有,空著肚子的她只吐了黃水。
有人問:「你沒事吧?」
熱誠地把她扶到一張椅子上坐下。
然後斟來一杯暖水給她。
薔色喘息片刻,抬起頭來,「空氣好不混濁。」
「誰說不是。」
那是一個華裔年輕男子,有一雙慧黠的眼睛。
薔色微笑,「未請教尊姓大名。」
「林世立,你呢?」
「甄薔色。」
「多麼奇怪的名字。」
「是,很多人都那麼說。」
「你好些沒有,我送你回家休息可好。」
「你是我救星。」
她輕經歎息。
到了門口,那年輕人忽然醒覺,「當然,我真笨,你便是電視上那位新聞報幕員甄薔色。」
薔色疲乏地說:「還不是國家電視,不過是地區性新聞節目。」
他看她走進屋內才走。
薔色的面孔向床仆下去,她那樣躺著直到天亮。
當然,太陽一旦升起來又是另外一天另外一個故事。
薔色聽到鬧鐘摸黑起床更衣沐浴。
倒底年輕,自頂至踵淋一次熱水她也就勉強清醒過來,理想睡眠時間是九個小時,可是她一直只能睡四五個鐘頭。
她將昨夜穿過的晚服丟進垃圾筒。
火速趕到電視台,取到新聞稿,讀幾遍、喝咖啡、化妝、梳頭,坐到鏡頭面前,擠出笑臉,以清晰動人聲線讀出頭條。
一切工作完成後,天尚未亮透。
她不怕熬夜,也不懂得累,她的心已經掏空。
「甄,你有訪客。」
薔色走到接待處一看,卻是陳慶璋女士。
她與她到飯堂喝咖啡。
「教授說昨晚怎麼一轉眼不見了你。」
薔色賠笑,「我被朋友接走。」
「教授說,自幼看你長大,像自己女兒一樣。」
薔色只是微笑。
「切莫疏遠,我們的家即是你的家。」
「我明白。」
「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認我做阿姨。」
薔色連忙站起欠一欠身,「不敢當。」
「可是高攀了?」
「求之不得呢。」
「那我就放心了。」
薔色說:「稍後我把結婚賀禮送到華道夫去。」
「中午我們就走了。」
「中午之前一定送到。」
「何必這樣客氣。」
「禮數不可少。」
「教授說你已有好幾年沒回家。」
「可不是,兩年來還是第一次見他。」
「他說,那是你避讒言的緣故。」
薔色直認不諱,「是,我們有一位行家,因有人說他愛講是非,他亦不分辯,只是與所有人斷絕往來,避不見面。」
「那好似損失太大了,變得似懲罰自己。」
「交友不慎,活該受罰。」薔色淡然而笑。
陳女士說:「這次回家,我們會計劃生育。」
「是應該這樣,」薔色的聲音十分溫柔,「孩子越多越好,約四五個最理想。」
「你也有這種主張,請來探訪弟妹。」她十分喜悅。
陳女士終於在十五分鐘後離去。
薔色到附近珠寶店去挑選禮物,心不在焉地買了一對金錶,囑人十萬火急送去。
完了禮數大功告成。
她忽然想到許多年前,綺羅告訴她,欲再結婚的消息。
她是多麼害怕,怕那男人進來之後,會把弱小的她趕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