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話。」
「媽媽泉下有知,必定安慰。」
「這才像話。」
薔色低下頭。
「為什麼不讓利教授來觀禮?」
「他整天在大學裡改博士論文,哪裡在乎。」
「這是我聽過至壞的推搪。」
薔色訕笑。
「你不想見他?」
「人家會說話。」
石志威點點頭,「長大了,明白事理了,忌諱一點也是好的,利教授此刻在學術界頗有名聲,外頭一直傳他同繼女曖昧,那是有損害的。」
石律師的想法絕對代表全世界人的意見。
薔色低下頭,「你知道我們一年也見不了幾次面。」
「可是街外人不明白。」
「我何必叫他們明白我。」
石志威笑,「我年輕時也那樣想,可是,人是群居動物,若想生活愉快,還需爭取大眾瞭解。」
薔色伸手去替他整理領帶,微笑道:「石律師說的,都是金石良言。」
石志威看見雪白一雙小手伸過來,不禁凝視,世上竟有那麼漂亮的纖指。
他停一停神,咳嗽一聲,「我有點文件給你簽署。」
「有關什麼?」
「有關陳綺羅給你的遺產。」
「我已畢業,我打算找工作,我可以養活自己。」
「這是綺羅心意。」
「我會成為富女?」
「不見得,但你會相當寬裕。」
薔色說:「我真正的母親說不定又會聞風而來要錢。」
「許久沒聽到她的消息,你不必過慮。」
「她此刻在何處?」
石志威一怔,「我不知道,你想見她嗎?」
「不不不。」
「她可能在加拿大,說不定住馬來西亞,也許居荷蘭。」
去去去,去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見面。
「這是利教授托我帶來的賀禮。」
扁長盒子,一看就知道是只手錶。
薔色打開一看,「太名貴了。」
「可不是,美金六萬多,我同他說,不適合少女。」
薔色把手錶戴上,「可是,我已是年輕婦女。」
他倆到俄國茶室吃午餐。
「有男朋友沒有?」
「還在找。」
「心目中有些什麼條件?」
薔色笑了,「一點條件地無,希望他像個男人吧。」
「真的,」石律師怪同情,「此刻一輩男生都陰陽怪氣。」
她在文件上簽了名,從此可自由動用陳綺羅的遺產。
回到家中,翻開手錶來看,表肚上刻著字樣:薔色畢業誌慶,利,年月日。
承繼了陳綺羅的遺產,也承繼了她的命運。
現在什麼都有了,卻已失去了至寶貴的童年,但願她可以往時間隧道裡鑽,走回頭,同十二歲那個手長腳長的孤女說:「我來照顧你,我必定會對你好,因為你即是我,我即系你。」
可是現在她已經廿一歲了。
已有某參議員聘請她擔任助選團成員,薔色需遷往首府華盛頓工作。
那真是一個新天地。
甄薔色開始覺得人生可能有點意義。
她非常出鋒頭,人漂亮聰敏年輕,又具專業知識,很快受到注意,電視台向她接頭,希望她參予主持節目。
那樣忙,對前事漸漸淡忘。
五月一個週末,參議員開園遊會,她忙完一陣子,坐在紫籐架下喝香檳,猛一抬頭,看到一個高大的年輕人向她走來,她怔怔地朝他看,他使她想起一個人。
他穿白衣白褲,白色馬球上衣領子只敞開一點點,可是已可看到茸茸的汗毛。
她笑笑,喝一口酒。
那年輕人走過來,笑問:「你可是看著我?我是伊安麥考利。」
薔色知道這個名字,在華盛頓,人人知道人人。
她微笑,「你家族對你抱負甚高,你不宜結識有色人種女子。」
「多謝操心,可惜我已過廿一歲,你是著名的甄薔色吧,或許你可給我忠告,我打算學中文……」
他令她想起一個人。
在這個美麗的,櫻花盛放的五月天下午,她心思飛出去老遠。
就在那個週末,她偕他到康納的克老家農莊去度假。
麥考利家非常反對。
「華府所有女子中,偏偏要選華裔女友,何解?」
「我想我已愛上她。」
「為什麼?」
「一切,尤其是她低頭沉思的恍惚神情,總似有點心事,叫我著迷,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將來你競選參議員之時,傳媒會把這段情取出做文章。」
「那麼,我就一輩子做律師好了。」
石志威律師來看過薔色。
他約她晚飯。
吃到一半,薔色忽然問:「教授結婚沒有?」
「沒有,」石志威搖頭,「真難得是不是。」
「有無女友呢?」
「這就不知道了,」笑,「你何不自己問他。」
薔色也微笑,「見到他時再說吧。」
「他下月將到華府來領一個學術獎。」
「那多好。」
「你會採訪他嗎?」
「不知上司是否會派我去。」
「真替你高興,薔色,沒有什麼事比看著年輕人步步高陞更加愉快。」
「別給我壓力。」
老朋友一起笑了。
晚飯結束時一位年輕人朝他們走過來,石志威一怔,怎麼那麼像。
年輕人笑容滿面,一見薔色,立刻吻她的臉,接著向石律師自我介紹。
石志威見二人如此親暱,而甄薔色的確已是成人,也只得接受事實。
只是——
薔色似知道他在想什麼,輕輕回答:「外國人有外國人的好處。」
石志威笑,「可准我將此事告訴利教授?」
薔色想一想,「隨便你。」
當下年輕人接走了甄薔色。
在門口,石律師說:「你自己當心,他家是天主教徒,離婚極之麻煩。」
營色微笑點頭,與石志威握手話別。
麥考利看著他背影,「他很關心你。」
「是。」
「誰是利教授?」
「我繼母的丈夫。」
「你繼父?」
「不應那樣說,如果我生母嫁他,那麼,他才稱繼父。」
麥考利又問:「利是一個重要的人物嗎?」
「他是一個仔朋友。」
「不可嫁天主教徒耶?」他都聽懂了。
「沒有人想結婚。」
「本來由女方說這話應當叫男方放心,為什麼我聽了卻一點也不覺開心?」
「誰知道你。」
「你們到今日仍不贊成異族通婚。」
「彼此彼此,令尊令堂不見得為此雀躍。」
「人類始終無法大同。」
「我也希望我子女嫁同文同種華人。」
「什麼,你的子女不即是我的子女嗎?」
薔色看他一眼。
「我對我倆關係充滿信心。」
薔色不由得訕笑。
她替他整理領帶,他握住她的手。
麥考利深深軟口氣。
凌晨,電話鈴響,薔色立刻抓起話筒,兼職電視台的她對任何深夜電話都需注意。
對方卻是麥考利。
「我在想,假使我倆有孩子的話,會否美貌?」
「不會。」
「喂!」
「你看所有混血兒都是黃發黃膚黃眼,十分尷尬。」
「父母說,若我堅持娶華裔女子,他們祝福我。」
「他們會來觀禮?」
「他們說會。」
「那多好,」薔色揶揄他,「恭喜你。」
麥考利知道說錯了話。
「我想多爭取三數小時睡眠,再見。」
翌日,她跟上司飛到夏威夷做一項民意測驗,忙得走油。
麥考利的電話追上來,她真誠地茫然抬頭問秘書:「誰?」
秘書立刻明白,同對方說:「甄小姐開會,不便聽電話。」
晚上,她穿一龔吊帶晚服出席晚會,眾男士的眼珠為那艷光所吸引幾乎沒掉出來,可是知道即使是讚美,亦得小心謹慎,因為不知在什麼情況下即構成性騷擾。
那樣簡單的一件深藍色裙子,加一副水晶耳墜,就可以形成如此效果,真正不可思意。
那一晚,每一位男士都前來邀舞,每人跳幾步,就有另外一人前來拍肩膀搶舞。
薔色老闆訝異,「這是怎麼一回事?」
薔色笑,「政治生涯沉悶。」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搭住參議員肩膀,他聳聳肩退下。
薔色抬起頭,意外地說:「是你麥考利。」
可不就是他。
他諷刺她:「你在這裡伴舞還是怎地。」
她笑答:「每件事都有兩面看法,那邊座位上不知有幾多壁花,想伴舞都無人理睬。」
「呵,有得跳還算慶幸?」
「自然,愛過總比一生沒愛過好。」
「你這樣想得開真值得慶幸。」
「我計較的,一向不是這些。」
「為什麼不聽我的電話?」
「你打過來嗎?」是真的意外。
麥考利氣漸消,他把她拉到一角。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薔色溫柔的看著他。
就在這個時候,兩名保安人員找到他們。
「甄小姐,參議員找你。」
薔色立刻跟著他們離去。
麥考利蹬足揮手,無可奈何。
那夜要到凌晨,他倆才有單獨相處的機會。
坐在車子裡,自名山鑽石頭往下看海灣景色。
滿目如銀盤,銀白光芒彌滿大地,美如仙景。
麥考利說:「薔色,我想我們也該論婚嫁了。」
沒有回答。
麥考利輕輕說下去:「不過,婚後你似乎得放棄若幹工作量。」
沒有響應。
「我知道你會抗拒,此事可從詳計議——」他一轉過頭,呆住了。
甄薔色坐在鄰座,一動不動,頭側在一邊,呼吸均勻,天呀,她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