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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我們有的是時間。」

  「我想,我永遠都不會準備好。」

  賈祥興詫異了,「你欲悔約?」

  薔色答:「我們彼此不適合。」

  賈祥興說:「可是,你這樣反覆,會傷害到無辜。」聲音相當平靜。

  「對不起。」

  「一句對不起,不足彌補他人終身的創傷。」

  薔色也忿慨了,「終身?哪裡會那麼嚴重。」

  至多將來拖兒帶女,路過馬路,看到一個皮膚白皙少女之際,剎那間許會聯想到甄薔色,一輩子?不要說笑了。

  他們總愛把創傷誇大,以便說話。

  賈祥興抬起頭來,臉上哀傷之色使薔色心驚。

  他沉默一會兒才說:「你連試也不肯試。」

  薔色伸手去安慰他。

  他避開,「別碰我,別拍我的頭拍我肩膀,我不是一條狗。」

  薔色為難地縮回手,脫下指環,放櫃檯上,轉身離去。

  她回公寓,開了一瓶白酒,坐在露台上,對著夕陽獨飲。

  翌日,醒來,已紅日高照,她梳洗完畢,去拍賈家大門,希望獲得原諒。

  可是看到工人在搬傢俱。

  「喂,」她大聲問:「搬去何處?」

  「長島。」

  真沒想到賈氏兄妹決定避開她。

  薔色立刻尷尬地走到街上去。

  第七章

  她等著適適來話別,可是沒有,她跟著哥哥走了。

  她可以找到店裡去,她也知道賈氏老家地址,要找,總找得到,可是薔色反而鬆口氣。

  過兩日,她也匆匆搬走,更換了電話號碼。

  人在暗,她在明,倒底是一件吃虧的事。

  現在,每天上學放學,她都十分小心,看看前後左右,有無人尾隨。

  她的疑心是多餘的,賈祥興是正當生意人,他不會懷恨於心,也不會做出什麼不合情理的事來。

  薔色又有一絲失望。

  叫一個男人放下一切尊嚴為女性失禮地拉拉扯扯哭哭啼啼究竟是難得的,當時可能可憎可厭可怕,但若干年後想起來,卻是魅力左證。

  搬一次家消耗不少,她打電話到石律師處撥錢。

  一日放學回家,甫掏出鎖匙,有一高大人形閃出,薔色失聲尖叫。

  那人受驚,也大叫起來。

  一看,卻是利佳上。

  薔色忽然淚如泉湧。

  利佳上擁抱她,「噓,噓,這是怎麼一回事,搬了家也不告訴我,石志威急得不得了,叫我來看個究竟,這是紐約,魯莽需付出代價。」

  薔色一聲不響,把臉埋在他胸膛之前,一直默默流淚。

  「開門讓我看你的新居。」

  薔色仍然沒有動靜。

  利佳上歎口氣,「情緒如此不安,如何讀好書?」

  半晌,薔色伸出手顫抖地摸索他的面孔。

  利佳上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

  他倆緊緊擁抱。

  因為在街上,所以可以放肆一點。

  新居裡只得一茶一幾。

  「怎樣寫功課?」

  「在圖書館做。」

  「電視機呢?」

  「我不看電視。」

  「不可置信。」

  薔色此刻眼睛鼻子嘴巴都已紅腫,可是仍然不失是個美少女。

  利佳上溫和地說:「原來傷人者自己亦會元氣大傷。」

  「你知道什麼!」

  「我一切都知道。」

  「我不信。」

  「人家受了委屈,什麼都告訴了我。」

  薔色大吃一驚,「他來找你?」

  利佳上說:「不,我去找他。」

  薔色征住。

  「是石律師告訴我你想結婚。」

  四處都佈滿了眼線。

  利佳上一踏進畫廊,賈氏兄妹就迎上來,以為是貴客上門。

  利佳上挑了兩張不為人注意的小小水彩風景畫,然後自我介紹。

  一早畫廊並無其它生意,他坐下來喝一杯香片茶。

  賈適適心緒比較澄明,她忽然輕輕問:「利先生可是甄薔色的繼父?」

  利佳上有點尷尬,早知一進門就說明自己的身份。

  他連忙欠欠身,「可以這樣說。」

  適適沒有放過他,接著略略提高聲音,「聽說,你對她有特殊感情?」語氣有責備成份。

  利佳上這時發覺畫廊的空氣調節偏冷。

  他答:「薔色並非拙荊所生。」

  賈適適一愣。

  利佳上繼續說下去:「她是我妻子前夫的女兒。」

  適適沒想到薔色身世如此複雜,不禁怔住。

  利佳上再說得清楚一點:「她親生父母一早離開了她,不過,她在我家,是一位很受尊重的小朋友。」

  賈祥興在該剎那完完全企原諒了甄薔色。也許,一個童年如此不愉快的女孩,成年後有權任性一點。

  利佳上終於問:「聽說,你們打算結婚?」

  賈適適再訝異不過,「她沒告訴你?她悔約了。」

  不知怎地,利佳上非常商興,可是面了上不露出來,「那,打擾兩位,我先走一步。」

  他拿著兩張畫走出畫廊,臉上泛出一絲笑意,隨即收斂,匆匆往新地址找薔色。

  她的新家是一座鎮屋的二樓,他站在樓下往上看,只見窗戶緊閉。

  他一直站在街角等。

  直到看見她回來。

  薔色似乎又長高了,仍然穿著深藍色外套,臉色白皙而平靜,情緒看不出異樣。

  可是他一叫她,她回過頭來,大聲尖叫,嚇了他一跳,接著,她淚如泉湧。

  可見是受了委屈。

  這時他才想起來,「那兩張水彩畫呢。」

  匆匆下樓去,兩張畫仍然扔在樓梯角。

  薔色說:「假使是兩筒麵包,早就被人揀走。」

  利佳上只得笑。

  薔色說:「這種畫,自未成名年輕畫家處以一百數十元買來,轉手賺十倍。」

  「做生意嘛,有燈油火臘需要兼顧。」

  他把畫拆開。

  畫中人同薔色幾乎一模一樣。

  穿著深藍外套、白色襯衫,倦慵地看向窗外。

  另一張是低頭看書的側面。

  薔色訝異,看署名,右下角只見兩個英文字母,噫,是費祥興。

  薔色不語。

  是充滿愛意的兩幀寫生。

  薔色一直不知道他會繪畫,也不發覺他已將她記錄在筆下。

  不過生意人畢竟是生意人,畫好了,放在店裡賣,能賺錢千萬不要放過,賠本生意千萬不要做,回報率低的投資需即刻縮手。

  所以他立刻搬了家。

  薔色放心了。

  他與她,都會沒事。

  說真了,都是十分有保留的人。

  薔色坐下來鬆口氣。

  她雙目紅腫漸漸褪去,面孔向著窗外的她就是畫中人。

  「我勸你把書讀好。」

  薔色淒涼地微微笑,「綺羅去世給我的啟示是,也許凡事不宜拖延,否則就來不及做。」

  「所以你覺得要迅速結一次婚。」

  「是。」

  「為何又悔婚?」

  薔色不語。

  「覺得內疚,對不起人家?」

  薔色嗤一聲笑,「哪裡有這樣偉大,是我發覺無法與他親熱。」

  利佳上一征。

  「我心中始終只有一人罷了。」

  「那人是誰呢。」

  「你又何必問。」

  「但說不妨。」

  甄薔色剎那間恢復了佻皮本色,答道:「主耶穌基督。」

  利佳上看著她,「那男孩應當慶幸他離開了你。」

  「胡說,他會一輩子想念我。」

  「因為你待他壞?」

  「不,我待他十分公平。」

  「所有刻薄的老闆也都那樣說。」

  他倆凝視對方。

  都知道再也不會找到更愛的人。

  「當你廿一歲,不再受石律師監護,又能獨立自主的時候,再決定結婚未遲。」

  薔色低聲說:「多麼浪漫,這是向我求婚嗎?」

  利佳上輕輕答:「你我均知那是沒有可能的事。」

  薔色不出聲。

  「我們在一起經歷過太多事情,彼此太過熟稔,雖無血緣,也似我真繼女,我嘗試掙脫枷鎖,終不成功。」

  薔色仍然沉默。

  「當我看見你之際,你只得十二歲……」

  那雙晶瑩的大眼睛已經常常偷窺他,叫他心驚。

  他總擔心有事會發生,可是二人相安無事。

  是他建議把她送出去留學。

  綺羅亦實時明白這是一個好主意。

  等薔色大一點,當必定明白三人之間的關係。

  「我希望你願意讓我永遠照顧你。」

  薔色微笑,「好呀。」

  「語氣中請稍微加些誠意。」

  「好——呀。」

  「還是不夠。」

  薔色伸手過去,用手臂搭住他的肩膀。

  她常常看見綺羅那樣做,好讓利佳上雙臂圈住她的腰身。

  薔色嚮往這個姿勢,它充份顯示了男歡女愛。

  可是利佳上並無把手擱在她腰上的意思。

  他告訴她,他將轉到新加坡去教一年書。

  「抽空來看我。」

  「有直航飛機嗎?」

  「一聽這句話,就知道不打算來。」

  薔色低頭,「避得太遠了。」

  「由此可知我對自己的意旨力越來越乏信心。」

  「不,你根本毋需控制什麼,太謙虛了。」

  利佳上無話可說,便道:「來,吃飯時候到了。」

  薔色忽然吟道:「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飯。」

  利佳上大表詫異,「這古詩你自何處學來?」

  「一個人也不能永遠不長進。」

  利佳上不由得笑起來。

  那一次之後,薔色便與他疏遠。

  一個住在紐約的少女如果要令自己非常繁忙,那還是有辦法的。

  她很快找到新的嗜好、新的朋友、新的歇腳處。

  畢業那一天,石志威律師來觀禮。

  這個老好人感動得眼睛紅紅。

  穿著學士袍的薔色伸個懶腰,「早知老得那麼快,就不讀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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