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色哪裡聽得懂,「嘎?」
他凝視她,「你這笨女孩。」
薔色很愉快地答:「是,我是笨得不得了?」
他用手臂勒著薔色脖子,薔色嗆咳起來。
「回來了。」
「可不是。」
「媽媽還好嗎?」
「大家都知道那顆定時炸彈尚未熄滅。」
「且苦中作樂吧。」
「也只得如此。」
「我苦澀地思念你。」
薔色只是笑,他說話一向傳神。
「最低限度,你可以說「我也是」。」
薔色仍然不語。
耳朵生氣,「你來幹什麼?」
「你的真名叫什麼?」
「不告訴你。」
薔色仍然笑。
他漸漸被那笑容融化,五臟六俯都黏貼在一起,膩嗒嗒,討厭得不得了,一點氣概都沒有,他無比訝異,這,以後還怎麼做人?
他的頭垂得低低,已知道受到災劫。
「請到我陋室來坐一下。」
真是陋室,總共得一床一幾一桌一椅,還有只書架子。
就那樣,寒窗數載。
你說慘不慘,若不願咬緊牙關熬過此劫,餘生以後日子更加不好過。
薔色笑,「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有一位同學十分存疑,他問:「什麼叫做人上人,是騎在人家肩膊上嗎,人家一動,我是否要摔下來,然則,做人上人是否更加辛苦?」
是的,做了人上人,成為眾目睽睽之人物,也十分吃苦。
站在窗前,薔色說:「你有空也這樣站著看窗外的足球場?」
「我很少抬起頭來,我需伏著身子做功課。」
薔色看到筆記本子面上寫著蓋伯利爾張。
「你叫蓋伯利爾?」
「不,那是我師兄,他把筆記借我用。」
「耳朵,全間宿舍都不見你的名字。」
「你渴知我姓甚名誰?」
薔色答:「不至於想得睡不著。」
耳朵凝視她。
今日她穿著一件深藍色大衣,懶佬鞋上沾滿泥漿,臉色有點蒼白,看上去特別稚嫩可愛。
「你神情憂鬱之極,有什麼問題嗎?」
薔色的面孔轉向窗外,「耳朵,我繼母不行了。」
他嚇一跳,「胡說,不是已經治癒了嗎?」
「她有事瞞著我,我知道。」
她垂著頭抽噎。
耳朵將她的臉撥過來,只見薔色淚流滿面,他將她輕輕擁在懷中。
薔色嗚咽,「那麼多年,她都沒有讓我覺得我是負累,到了今日,還堅持叫我回來完成學業。」
耳朵一字不漏地聆聽,可是心中想的卻完全是另外一些事。
薔色有用香水嗎,彷彿是玫瑰花香,聞仔細一點,又不是了,會不會是天然體嗅,真令人意亂神迷,傷心的她楚楚可憐,必需讓她盡情傾訴,他是耳朵,耳朵不聽主人申訴,還要來何用。
她雙臂摟住他的腰身,他受寵若驚。
運氣真好,遇上她家有突變,她情緒不安,他才有機可乘,不不不,心腸太壞了,不該這樣想,該死,幸災樂禍是會有報應的。
正胡思亂想,聽得薔色又說:「我真彷徨。」
接著,她痛哭起來。
她伏在他結實的胸膛之前,好好哭了一場,眼淚把恐懼、哀傷,以及其它毒素一起沖走。
耳朵一直摟著她,替她拭去眼淚。
然後她說:「讓我們去大吃一頓,我餓極了。」
耳朵撫著她頭髮,「那說什麼就什麼。」
「謝謝你,耳朵,我需要聽這種捧場話。」
在走廊裡,同學向他打招呼,「你好,耳朵。」
薔色訝異,「你真的叫耳朵?」
耳朵猙獰地說:「你這輕佻的女子,連對方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就跟他上樓。」
薔色咭咭咭地笑。
他們到西菜館去飽餐一頓,由薔色付賬。
耳朵看著她,「這樣漂亮又願意出錢,我真正幸運。」
他送她返宿舍。
舍監一見薔色便說:「你母親來看你,在會客室等了好久了。」
著色征住。
她的母親?
她何來母親。
薔色輕經推開會客室門。
一位華裔女士坐在沙發上讀泰晤士日報。
抬起頭,看到她,像是老朋友一般說:「中午抵達的飛機,怎麼到現在才回來?」
薔色目瞪口呆,口角真像一位母親,她也的確是她的生母方國寶女士。
不知多久沒見,可是方女士佯裝當中那些日子不存在,她像老朋友般,再度出現在薔色面前。
「坐下來。」
薔色脫下外套,坐在她對面。
「坐過來。」
這次薔色並沒有照做。
「我有話要說。」
「請講。」
「我最近才知道陳綺羅病重。」
薔色看著她。
「我去打聽過,她將不久於人世。」
薔色的目光變得凌厲,可是方女士沒有察覺。
她自管自說下去:「你是她的合法養女,你可別那麼笨,你得設法取得遺產承繼權。」
薔色一動不動地坐著。
方女士並沒有老,她仍然秀麗苗條,衣著時髦,事實上,任何外人一進會客室來,看到她們,就自然會知道她們是母女,因二人長得十分相像。
可是,薔色欽佩生母那副獨特的心腸,連寒暄都沒有,你快要畢業了吧、生活還過得去嗎、一個人可覺寂寞……全部與她無關。
她只一心一意關心薔色的遺產承繼權。
方女士壓低聲線說下去,「你還做夢呢,那些錢本來就是你的,她由你父處奪得,現在她一撒手,眼看一切就自白流到陌生人名下,你甘心嗎?」
方女士咬牙切齒,她不甘心。
「將來你住何處吃什麼?噫,你還吊兒郎當就來不及了。」
薔色緩緩站起來,「你說完沒有?」
「那利佳上是什麼東西,她的錢到了他手裡,還會有剩?你別糊塗。」
薔色長長吁出一口氣,拉開會客室門,「出去。」
「什麼,你說什麼?」
「滾出去。」
「你這樣同母親說話?」
「我沒有母親。」
方女士不願走,她提高聲線,「我好心來提醒你,你倒恩將仇報?」
薔色沒料到自己如此孔武有力,可叫把方女士推著塞出門去。
她哇哇大叫,一失足,跌在地上。
薔色猶自不放過她,把她自地上拉起,拖著她走過走廊,再大力推她出宿舍大門。
方女士繼續尖叫,這時,已有好奇的同學前來圍觀,也有人去通知舍監。
可是薔色已將生母推出大門。
回到樓上,她雙臂酸輀無力,頹然倒在床上。
第二天,受到舍監嚴厲責備,薔色自知理虧,只是低頭不語。
她一向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偶一犯錯,也可過關。
每晚,半明半滅,即將入睡之際,薔色都會聽見一把女聲對她說:「你將來吃什麼穿什麼?」
醒來,一身冷汗。
那樣,也終於捱到畢業。
利佳上特地來接她回家。
這真是他最最胖碩的時刻,外型似足北極熊。
簡色很懷疑他以後是否還會瘦回去。
他說:「我來給你一個心理準備。」
「我明白。」
「綺羅的痛是不會好的了。」
其實薔色早已猜到,可是真確地聽見利佳上這樣說出真相,也彷彿鼻子上中了一拳。
「她精神尚可,你回到家,請隱藏傷心之態。」
「是,我省得。」
「她心願是一起坐船到地中海,請你押後升大學。」
「一定,不成問題。」
「你需要與同學話別嗎?」
「已經說過。」
「那麼,我們走吧。」
第五章
薔色只得隨身兩件行李,跟著利佳上到飛機場。
她忘記告訴耳朵幾時走。
朵來找她之際,只看到人去樓空。
告訴他:「薔色今早已經走了。」
空房間還未有人來收拾,角落有她丟棄的玩具熊及上課時間表。
耳朵珍重地拾起,藏到懷中。
他忽然哭了。
這真真確確,是他的初戀。
可是她只把他當作一雙耳朵。
幸虧沒把真姓名告訴她,那樣,反而可以使她對他留有印象。
那讀醫科的男孩是誰?他叫耳朵,真姓名是什麼?不知道。
畢竟已經超過廿一歲,知道世上還有許多其它重要之事,稍後,耳朵沒精打彩的走了。
他還是低估了薔色。
她幾乎一離開就忘記當地所有事情,包括耳朵與眼睛在內。
利佳上在飛機上不停喝酒,並且咕嚕:「人類花的飛行時間實在太長。」
薔色想一想,「應當說,人類該慶幸終於可以飛行。」
「可見你還是樂觀。」
薔色溫柔地看著他:「你何嘗不是。」
甚至綺羅也一絲不見頹廢。
他們略為收拾行李便上船去。
在游輪上,薔色遇見幾個年紀相若的年輕人,成天來找她一起玩。
綺羅說:「薔色人緣好。」
薔色笑說:「在船上打困籠,沒有選擇。」
她總是匍伏在繼母身邊,侍候她。
綺羅反而胖了,面孔有點虛腫,雙目畏光,通常坐在陰涼之處。
一日,船經過愛琴海,眾皆為那蔚藍驚艷,綺羅忽然輕輕對薔色道:「我夢見死亡。」
薔色一驚,可是不動聲色,「是否似傳說中身披長袍手執鐮刀的骷髏?」
「不,是一個好看的小女孩,與我討價還價。」
薔色納罕,「有這種事?」
「是,我同她說,我有一事不放心。」
「何事?」
「我擔心你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