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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薔色哪裡聽得懂,「嘎?」

  他凝視她,「你這笨女孩。」

  薔色很愉快地答:「是,我是笨得不得了?」

  他用手臂勒著薔色脖子,薔色嗆咳起來。

  「回來了。」

  「可不是。」

  「媽媽還好嗎?」

  「大家都知道那顆定時炸彈尚未熄滅。」

  「且苦中作樂吧。」

  「也只得如此。」

  「我苦澀地思念你。」

  薔色只是笑,他說話一向傳神。

  「最低限度,你可以說「我也是」。」

  薔色仍然不語。

  耳朵生氣,「你來幹什麼?」

  「你的真名叫什麼?」

  「不告訴你。」

  薔色仍然笑。

  他漸漸被那笑容融化,五臟六俯都黏貼在一起,膩嗒嗒,討厭得不得了,一點氣概都沒有,他無比訝異,這,以後還怎麼做人?

  他的頭垂得低低,已知道受到災劫。

  「請到我陋室來坐一下。」

  真是陋室,總共得一床一幾一桌一椅,還有只書架子。

  就那樣,寒窗數載。

  你說慘不慘,若不願咬緊牙關熬過此劫,餘生以後日子更加不好過。

  薔色笑,「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有一位同學十分存疑,他問:「什麼叫做人上人,是騎在人家肩膊上嗎,人家一動,我是否要摔下來,然則,做人上人是否更加辛苦?」

  是的,做了人上人,成為眾目睽睽之人物,也十分吃苦。

  站在窗前,薔色說:「你有空也這樣站著看窗外的足球場?」

  「我很少抬起頭來,我需伏著身子做功課。」

  薔色看到筆記本子面上寫著蓋伯利爾張。

  「你叫蓋伯利爾?」

  「不,那是我師兄,他把筆記借我用。」

  「耳朵,全間宿舍都不見你的名字。」

  「你渴知我姓甚名誰?」

  薔色答:「不至於想得睡不著。」

  耳朵凝視她。

  今日她穿著一件深藍色大衣,懶佬鞋上沾滿泥漿,臉色有點蒼白,看上去特別稚嫩可愛。

  「你神情憂鬱之極,有什麼問題嗎?」

  薔色的面孔轉向窗外,「耳朵,我繼母不行了。」

  他嚇一跳,「胡說,不是已經治癒了嗎?」

  「她有事瞞著我,我知道。」

  她垂著頭抽噎。

  耳朵將她的臉撥過來,只見薔色淚流滿面,他將她輕輕擁在懷中。

  薔色嗚咽,「那麼多年,她都沒有讓我覺得我是負累,到了今日,還堅持叫我回來完成學業。」

  耳朵一字不漏地聆聽,可是心中想的卻完全是另外一些事。

  薔色有用香水嗎,彷彿是玫瑰花香,聞仔細一點,又不是了,會不會是天然體嗅,真令人意亂神迷,傷心的她楚楚可憐,必需讓她盡情傾訴,他是耳朵,耳朵不聽主人申訴,還要來何用。

  她雙臂摟住他的腰身,他受寵若驚。

  運氣真好,遇上她家有突變,她情緒不安,他才有機可乘,不不不,心腸太壞了,不該這樣想,該死,幸災樂禍是會有報應的。

  正胡思亂想,聽得薔色又說:「我真彷徨。」

  接著,她痛哭起來。

  她伏在他結實的胸膛之前,好好哭了一場,眼淚把恐懼、哀傷,以及其它毒素一起沖走。

  耳朵一直摟著她,替她拭去眼淚。

  然後她說:「讓我們去大吃一頓,我餓極了。」

  耳朵撫著她頭髮,「那說什麼就什麼。」

  「謝謝你,耳朵,我需要聽這種捧場話。」

  在走廊裡,同學向他打招呼,「你好,耳朵。」

  薔色訝異,「你真的叫耳朵?」

  耳朵猙獰地說:「你這輕佻的女子,連對方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就跟他上樓。」

  薔色咭咭咭地笑。

  他們到西菜館去飽餐一頓,由薔色付賬。

  耳朵看著她,「這樣漂亮又願意出錢,我真正幸運。」

  他送她返宿舍。

  舍監一見薔色便說:「你母親來看你,在會客室等了好久了。」

  著色征住。

  她的母親?

  她何來母親。

  薔色輕經推開會客室門。

  一位華裔女士坐在沙發上讀泰晤士日報。

  抬起頭,看到她,像是老朋友一般說:「中午抵達的飛機,怎麼到現在才回來?」

  薔色目瞪口呆,口角真像一位母親,她也的確是她的生母方國寶女士。

  不知多久沒見,可是方女士佯裝當中那些日子不存在,她像老朋友般,再度出現在薔色面前。

  「坐下來。」

  薔色脫下外套,坐在她對面。

  「坐過來。」

  這次薔色並沒有照做。

  「我有話要說。」

  「請講。」

  「我最近才知道陳綺羅病重。」

  薔色看著她。

  「我去打聽過,她將不久於人世。」

  薔色的目光變得凌厲,可是方女士沒有察覺。

  她自管自說下去:「你是她的合法養女,你可別那麼笨,你得設法取得遺產承繼權。」

  薔色一動不動地坐著。

  方女士並沒有老,她仍然秀麗苗條,衣著時髦,事實上,任何外人一進會客室來,看到她們,就自然會知道她們是母女,因二人長得十分相像。

  可是,薔色欽佩生母那副獨特的心腸,連寒暄都沒有,你快要畢業了吧、生活還過得去嗎、一個人可覺寂寞……全部與她無關。

  她只一心一意關心薔色的遺產承繼權。

  方女士壓低聲線說下去,「你還做夢呢,那些錢本來就是你的,她由你父處奪得,現在她一撒手,眼看一切就自白流到陌生人名下,你甘心嗎?」

  方女士咬牙切齒,她不甘心。

  「將來你住何處吃什麼?噫,你還吊兒郎當就來不及了。」

  薔色緩緩站起來,「你說完沒有?」

  「那利佳上是什麼東西,她的錢到了他手裡,還會有剩?你別糊塗。」

  薔色長長吁出一口氣,拉開會客室門,「出去。」

  「什麼,你說什麼?」

  「滾出去。」

  「你這樣同母親說話?」

  「我沒有母親。」

  方女士不願走,她提高聲線,「我好心來提醒你,你倒恩將仇報?」

  薔色沒料到自己如此孔武有力,可叫把方女士推著塞出門去。

  她哇哇大叫,一失足,跌在地上。

  薔色猶自不放過她,把她自地上拉起,拖著她走過走廊,再大力推她出宿舍大門。

  方女士繼續尖叫,這時,已有好奇的同學前來圍觀,也有人去通知舍監。

  可是薔色已將生母推出大門。

  回到樓上,她雙臂酸輀無力,頹然倒在床上。

  第二天,受到舍監嚴厲責備,薔色自知理虧,只是低頭不語。

  她一向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偶一犯錯,也可過關。

  每晚,半明半滅,即將入睡之際,薔色都會聽見一把女聲對她說:「你將來吃什麼穿什麼?」

  醒來,一身冷汗。

  那樣,也終於捱到畢業。

  利佳上特地來接她回家。

  這真是他最最胖碩的時刻,外型似足北極熊。

  簡色很懷疑他以後是否還會瘦回去。

  他說:「我來給你一個心理準備。」

  「我明白。」

  「綺羅的痛是不會好的了。」

  其實薔色早已猜到,可是真確地聽見利佳上這樣說出真相,也彷彿鼻子上中了一拳。

  「她精神尚可,你回到家,請隱藏傷心之態。」

  「是,我省得。」

  「她心願是一起坐船到地中海,請你押後升大學。」

  「一定,不成問題。」

  「你需要與同學話別嗎?」

  「已經說過。」

  「那麼,我們走吧。」

  第五章

  薔色只得隨身兩件行李,跟著利佳上到飛機場。

  她忘記告訴耳朵幾時走。

  朵來找她之際,只看到人去樓空。

  告訴他:「薔色今早已經走了。」

  空房間還未有人來收拾,角落有她丟棄的玩具熊及上課時間表。

  耳朵珍重地拾起,藏到懷中。

  他忽然哭了。

  這真真確確,是他的初戀。

  可是她只把他當作一雙耳朵。

  幸虧沒把真姓名告訴她,那樣,反而可以使她對他留有印象。

  那讀醫科的男孩是誰?他叫耳朵,真姓名是什麼?不知道。

  畢竟已經超過廿一歲,知道世上還有許多其它重要之事,稍後,耳朵沒精打彩的走了。

  他還是低估了薔色。

  她幾乎一離開就忘記當地所有事情,包括耳朵與眼睛在內。

  利佳上在飛機上不停喝酒,並且咕嚕:「人類花的飛行時間實在太長。」

  薔色想一想,「應當說,人類該慶幸終於可以飛行。」

  「可見你還是樂觀。」

  薔色溫柔地看著他:「你何嘗不是。」

  甚至綺羅也一絲不見頹廢。

  他們略為收拾行李便上船去。

  在游輪上,薔色遇見幾個年紀相若的年輕人,成天來找她一起玩。

  綺羅說:「薔色人緣好。」

  薔色笑說:「在船上打困籠,沒有選擇。」

  她總是匍伏在繼母身邊,侍候她。

  綺羅反而胖了,面孔有點虛腫,雙目畏光,通常坐在陰涼之處。

  一日,船經過愛琴海,眾皆為那蔚藍驚艷,綺羅忽然輕輕對薔色道:「我夢見死亡。」

  薔色一驚,可是不動聲色,「是否似傳說中身披長袍手執鐮刀的骷髏?」

  「不,是一個好看的小女孩,與我討價還價。」

  薔色納罕,「有這種事?」

  「是,我同她說,我有一事不放心。」

  「何事?」

  「我擔心你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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