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憤怒,沒有怨恨,我就是累了,我只想好好地睡一覺,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想。他總有他的道理吧?或者他也在想辦法。
「可是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媽媽給教育部寫了一封信,說爸爸的行為不適宜做校長,叫我帶個副本給你看,你如果不離開他,他就是個失業漢了。」
我大為震驚,不是為我,而是為了納梵太太。當真,一個妒忌的女人,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這樣子對她有什麼好處?她不過是要我離開他而已。
「這是信的副本,我要走了,你對我很好,謝謝你。」
「不要客氣。」
「你離開我父親,我們都會感激你。」她說。
我默默地看著她,隔了一會兒我說:「你將來大了,或許會相信我,現在連你們在內是五個人,損失最大的是我:我的青春。」
「我相信,你長得這麼好看,不要再犧牲了。我母親,她不大明白的,而我,我只希望將來我大了,不要愛上有婦之夫,再見。」
她走了。
我看了她母親寫的信。
那封信簡單有力,如果遞到教育部去,比爾納梵的人格成了問題,他的工作當然多少受點影響,英國人生活乏味,巴不得有點新聞鬧出來,大家樂一樂,比爾的麻煩也就無窮了。
這是很厲害的一著。
我不知道比爾會怎麼想。他在大學裡干了十多年,辛辛苦苦地做著,才到今天這地步,如果我連累了他,他會恨我一輩子。英國人要面子要得離譜,他沒決心跟老婆離婚,恐怕就是跟大學裡的職業有關係。我不能恐嚇他說:「比爾!你不愛我!你愛我就馬上離婚,不要怕這女人。」他是個有頭腦的人,他會想。走了我還有別的女人,走了那份職業他還吃飯不吃飯?
我索性認個輸,放棄他?
我不知道。
我還愛他嗎?到底這樣子下去,有什麼意思?
我把信收好。納梵太太把信給我看,沒有叫我將信交給比爾,也許她以為我一定會給他看,但是我沒有。
我去找家明。
家明說:「你媽媽……她有沒有消息?」
我聳聳肩,「我來是為了另外一件事。」
我把事情說了。
家明說:「除非你真愛他,沒他活不了,那又是另外一件事,可是誰沒誰活不下去呢?他們是老夫老妻耍花槍,兩個人加在一起近一百歲,天天打孩子,閒著也是閒著,現在你送上門去給他們尋開心找刺激,你有你的身份、青春,幹麼去葬送在一個英國中下級家庭裡?開頭不過是寂寞,你還是個孩子,如此一年多了,你是欲罷不能,好勝心強,我看算了吧,喬。」
我怵然心驚。
「你真相信他愛你?」家明問,「原來做人要求不必太高,他對你的感情,也足夠維持一輩子的夫妻了,然而真正的愛也不是這樣的,你的事若傳開了,到底不好,雖然說做人是為自己,就是為了自己,才不可以胡來,你想想,趁這個機會,你回家去吧。」
我怔怔地看著家明。我緩緩地說:「如果我回去,一點結果也沒有了。」
他溫和地笑,「你不回去,才沒有結果。這一下子走,你又有個下台的梯子,還是為他好,這倒是真的,也是為了你自己好,對不對?」
就這麼一走了之?我恐懼地想:沒有比爾?
「喬,我會寫信給你的,我就回來了。」他還是那麼溫柔。
「可不可以……把信給他看?讓他下決定?」
「喬,你也知道他的決定,人是最經不起考驗的,何必呢。我從來沒勸你什麼,也沒求你什麼,可是這一次,你聽我的,回去吧,你不會反悔的。」
「媽媽,她會原諒我?」
「她總不能宰了你!」
「不不,你不明白她——」
「我早把罪名攬在我身上了,我不擔心將來怎麼見她,你擔心什麼?」
「家明——」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你回去考慮考慮,我送你回家。」
到了家,因為家明的緣故,我的確有點心念搖動。
心念一搖動便難以把持,我想回去。
然而怎麼走呢?如果真要走,不必與他商量。跟他商量,不過是希望他留住我,希望他犧牲一切,馬上離婚。我要真走,明天收拾個箱子就走,何必跟他說什麼?
他與他老婆慢慢地拖,他們從四十歲拖到五十歲有什麼關係,我從二十歲拖到三十歲就完了。我不怪他,我也不怪他老婆,我此刻忽然想走。
我的東西少得可憐,如果要走的話,一個箱子就夠了。他如果真愛我,哪怕找不到我,自然會到香港來的。
晚上他回來了,我看著他的臉,他的確是我一度真愛的人,如今——我長大了。
比爾說:「喬,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與你在教堂結婚,我要給你套上結婚戒指,你不肯,你說我太老了。」
我忍不住,但還微笑著,我說:「你怎麼可以往我手指上套戒指,你又沒有離婚。」
他一震。
到底是年紀大的人了,鎮定得很,一點不露聲色,也不再繼續話題,也不問為什麼,就這樣敷衍過了。原來他一直敷衍我。他是喜歡我的,然而喜歡也不過是這樣,年紀大的人就有這點不好,他們事事都處於麻木狀態,我能叫他一度振奮,已經不容易了。
他自然會離婚的,離了婚自然會再結婚的,那再婚的對象大概也就是我,但是他要等他老婆太太平平,自自然然地簽字,他可不敢逼她。
我不說什麼。
第二天我就訂了回家的飛機票。
他到大學去的時候,家明趕來幫我收拾。
我說:「我到你那裡去住幾天,他們沒有票子,他們的票子最近也在一星期之後,我決定要走的人,沒道理還混多七天,請你幫忙幫到底,讓我到你家去住幾天。」
家明點著頭。
我只收拾了幾件衣服,其餘的東西都不要了。
臨走的時候我坐在床上抽煙,跟家明說:「你相不相信緣分這事?當初十萬里路飛了來找他,如今無聲無息地就走了。來的時候不為什麼,走的時候也不為什麼。他欠我只有這些日子,我欠他也不過這些日子。」
家明聽著,然後為我穿上衣服,我就走了。
走的時候我把他老婆那封信放在他桌子上。
家明開車把我接到他家裡去,我甚至沒有哭。
我睡在家明的床上,一睡就是十多個鐘頭,睡得心安理得,從來沒有如此舒服過。我與家明在家中吃麵包當飯。
我想:他現在該看到那信了。
他該知道我為什麼要走了。
我真是為了那信走的?不見得。
我真是接受了家明的勸告才走的?不見得。
我累了。我累了才走的。
家明說:「我這裡很簡陋,你別見怪,只兩間小房間,你要是喜歡哪一間,就過去睡。」
「我喜歡這裡。」我說。
我穿著他的睡衣走來走去,我又不敢上街,怕被比爾見到,所以只好躲在家裡。懶得開衣箱,就穿他的毛衣褲子睡衣。
家明每天買了食物回來,我們大吃一頓。
我常常趁家明不在,想打個電話給比爾,聽聽他的聲音,希望他在電話裡懇求我回去。
又希望門鈴會響起來,開門一看,站在門外的是他,然後他苦求我不要走,我還是要走的,不過他這麼一求就挽回了我的面子。我要走得熱鬧點,不要這麼無聲無息。
但是他並沒有出現,我也沒有打電話去。
開頭的時候,我與比爾真的很轟轟烈烈。經不起時間的考驗。
我並沒有哭,白天我蹲在屋子裡看家明的中文雜誌書報,晚上陪他聊天。
他說:「喬,我還有幾個月就可以做好論文了,行完禮,我馬上回來看你。」
我笑笑。他對我真好,恐怕是前世欠下的,老實說,感情這樣東西,無法解釋,也只好推給前世,明明沒有道理可喻的感情,偏偏這麼多。
他忽然很隨意地說:「明天你走了?」
「是,下午四點。」
「其實比爾納梵要找你,容易得很,去找找各大航空公司的乘客名單也就行了,到時在機場截你。」他微笑。
我不響。
「他也一定有你香港的地址,回一趟香港,也可以見你。」
我也微笑,「也許他也樂得趁這個機會:『看,她先走了,到底年輕,捺不住氣。』」
「那你也可以說:『是他老婆太厲害,我為了他的前途,不得不走,為他好。』」
我大笑。
為了感情不堅定,可以想的理由有多少?
第二天他送我到機場,比爾納梵連個影子都沒有。他倒是一流高手,恐怕這上下已經與家人在團聚了。
進入禁區之前,家明忽然說:「喬,你可不可以為我做一件事?」
我想問是什麼事,可是一轉念,他為我做了這麼多,我難道還怕吃虧,於是馬上答:「家明,你說好了,任何事。」
他說:「我有一隻戒指,求你戴在手指上回去,直到我回來再處置,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