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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亦舒

  他吻了我一下,說:「喬,說你是我的。」

  「我當然是你的。」

  「你可曾與這小子親吻?」他忽然問。

  「我的上帝,你想到哪裡去了?」我以手覆額。

  我與他在校園裡散了很久的步,他為我缺了兩堂課,然後時間到了,我要跟家明回去,他送我到門口。

  「改天我也買戒指給你。」比爾說。

  「我不要。」我說,「你少來這一套。」

  「你不能不要,我一定要你收。你母親一走,我不要見到這個戒指。」

  「是,老師。」

  他笑了。

  第十章

  家明的車子就停在門口,我慢慢向他走過去。天下怎麼會有這麼荒謬的事。見完了一個男人又跑到另外一個男人那裡去,這大概就是他們口中的女人水性,奇怪的是,我極喜歡家明。彼得說他訂婚,我沒有感覺,然而家明如果結婚,那麼我一定會發好幾天呆。我很自私,他如果有了女朋友,我還找誰來為我這麼犧牲?將來我總要報答他的,我不能辜負他。

  我默默地坐在家明的車子裡。

  他在倒後鏡裡看著比爾,他說:「父親的形象,成熟男人的魅力。」說後還要看我一眼。

  我不響。

  過了一會兒,我問,「兩位老太太幾時走?」

  「就走了,別擔心。」他說,「我說我要考試,她們不走就是耽擱我的功課,所以她們只好走了。」

  「謝謝你。」我低聲說,「將來誰嫁了你——不曉得是哪一家的女兒有這種福氣,誤打誤撞就湊上了,人的命運是極難說的,說不定她一點也不欣賞你,嫁了你,吃著你的飯,還一直怨天尤人,可是她就是有這種福氣!」說到後來,我十分誇張,而且酸溜溜的。

  家明笑了,「你既然如此看好我,又如此不服氣,為什麼你不湊上來,就嫁了我呢?」

  我說:「我不配你,我這個人多少還有一點好處:我有自知之明,我硬湊上來,有什麼道理?人家瞧著不舒服,自己心裡不樂意,下半輩子一直活在自卑感裡——別搞了,我才不幹。」

  「什麼自卑感呢,小姐,你若覺得你目前做的事是有意思的,不必有自卑感,如果沒意思,乾脆別做,是不是?」

  我不響,為比爾有自卑感?是的,但是我不會承認這一點。是的,與他在一起,我站不出去,跟他在一起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跟他在一起是寂寞的,我們誰都不好見,也不想見,我應該怎麼說呢?為了他,我不再自由活潑,想到他這樣地佔據了我的心,我歎了一口氣。

  家明送了我回家,我與媽媽說了很久的話。

  我說:「你回去,千萬不要登訂婚啟事,將來有什麼變故,我要給人笑的,如果結婚也就結了,是不是?到時才宣揚,才通知親友未遲,現在是太早了,你不曉得,我們在外國,很多事發生得莫名其妙,難以控制的。」

  媽媽睜大了眼睛,「家明還會有什麼變故?」

  「話不能這麼說,這世界沒有什麼都百分之一百靠得住的,他還要唸書。」

  「我覺得他是沒問題的。」

  「也許是,可是媽媽,求求你別到處宣揚,我知道你的脾氣,你有空沒空就愛跟那些太太們亂說話,上次我回去,險些兒沒悶死,她們全擔心我嫁不出去,其實卻巴不得我嫁不出去。」

  「所以呀,這下子吐氣揚眉了。」媽媽說,「家明這麼好的孩子!」

  「媽媽,你不明白,我何必在她們面前揚眉吐氣!她們懂得什麼!我怎麼會在乎她們怎麼想!」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你瞧不起她們,我明白。」

  瞧不起。當然,我當然看不起她們,她們也就是這樣一輩子了,日子過得太舒服了,除了一個大屁股拚命長肉,就多了一肚草。我還擔心她們想什麼,我吃自己的飯穿自己的衣服,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我還給誰面子——誰又給過我面子,我與她們並沒有交情,她們自找她們的心腹去,在外國什麼好處也沒有,見不到這些人的嘴臉,很好很好。

  媽媽跟我說:「喬,你做人要爭氣啊。」

  我笑,「我根本很爭氣,你這一走,我好好地找一份工作,你不必擔心,我不會要你寄錢來的。」

  「能早結婚,就早點結婚。」媽媽說,「不要拖。」

  她與張伯母一起走了。

  我只等了一個月,就覆信告訴她們我已與家明解除婚約,已把戒指還給家明瞭。其餘什麼也沒說。

  媽媽沒有回音。

  其實我跟家明不知道多麼友善,我們是真正的老朋友。

  我說:「這麼好的戒指,你只要取出來晃一晃,這班女的便狗吃矢似的來了。」我妒忌地說。

  「這話多難聽,」他說,「我沒這只戒指,也一樣找得到女朋友是不是?」

  「根本是!」我賭氣地說,「你把她們帶來呀,我請吃飯好了,幹嘛不帶?」

  「你們女孩子老嘀咕,說在外國找不到好對象,其實我們又何嘗找得到?你看看去!小飛女我吃不消,不能怪人家,是我古板,不懂吃喝玩樂,女護士我受不了,也不能怪人家,我是一個好高騖遠的男人,一心想娶個上得了台盤的妻子,見得了人的,拿得出來的,真正的女博士,我不嫌她,怕她也嫌我嫩,不懂事,打哪兒找老婆?要不就餐館的女侍——又不是寫小說,沒道理尋這種開心,要不就是人家的太太——」

  「或者情婦——」我接上去,哈哈地笑起來。

  家明是一個忠厚的人,他極少批評任何一件事,任何一個人,如今肆意地大大刻薄女人,實在難得,而且又刻薄得到家,我笑了又笑,笑了又笑。

  我只剩下他一個朋友了。

  比爾近日來很沉默,他說我談話中心總是離不了家明。

  我說:「也難怪呀,我總共才見他這麼一個人。」

  後來就覺得這是怨言,馬上閉上嘴。

  我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果然就不必家裡寄錢來了。這些日子來,說什麼都好,我對比爾的精神依賴再大,經濟上卻是獨立的。

  然後麻煩再來了。

  這次上門的是比爾的女兒,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十四五歲,聲明找我。

  她很尖銳地問:「你記得我嗎?」

  我點點頭,「你是那個說咖啡可以分會響與不會響的女孩子。」

  她笑了。

  我想,天下變成這樣子,每一個人都可以上門來,誰知道她要哭還是要鬥,過沒多久,比爾的奶媽、比爾的姑丈弟婦的堂兄的表姨的妹夫都該上門來了。

  我不響,看著這個女孩子。她長大了,長得很漂亮,很沉著美麗,看來比她母親溫和。當然納梵太太有恨我的原因,我不怪她。

  我問:「你母親——好吧?」

  「好,謝謝你。她現在好過得多了,爸爸從來不回來,他只打電話把我們叫出去,媽媽很恨你,她覺得你是故意的,有些女人喜歡破壞別人的家庭。」

  「請相信,我不是故意的。」我說。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是故意的,你不會達到目的,因為媽媽不會答應跟爸爸離婚。」

  我一震,「他們不是簽了名嗎?」

  「幾時?」小女孩反問我,「爸爸不過收拾東西就走了,媽媽才不會答應跟他離婚,你一輩子都是情婦——實在不值得。我們每個月都想花樣把爸爸的錢花得光光的,所以你一個子兒也用不到,爸爸現在頭痛得緊呢。你這麼好看,又不愁找不到男朋友,為什麼要緊跟爸爸?我們一家人跟你鬥法,你終於要累死的,你不會成功的。」

  「但是我跟他在一起,他不是跟你們在一起。」我說。

  「但是——你快樂嗎?我們不快樂,但是你也不快樂,你怎會快樂呢?你又不是一個黑心的人,你想麼,我們一家子四個人,為了你,弄得悶悶不樂,家散人亡,你怎麼會快樂呢?」

  我靜靜地看著她。

  她說得對,這個女孩子很溫柔,但是很厲害,我會快樂嗎?我並不是那種人。

  「我媽媽不會跟爸爸離婚的,我們拖他一輩子。」比爾的女兒說。

  「為什麼?為什麼要叫你爸爸痛苦?」我問。

  小女孩子截鐵似地說:「因為她先看見爸爸!你不應該搶別人的東西!因為爸爸在教堂裡答應的,他在上帝與牧師面前答應一輩子做我媽媽的丈夫!」

  「可是他現在後悔了。」我說。

  「有些事是不能後悔的!他不是一個好人,你想想。」

  「我想過了。」

  「你肯離開他嗎?」她問。

  「他肯離開我嗎?」我問。

  「他不會為你找到天盡頭的——假如你是這個意思的話!」她極冷靜。

  我驚異,她怎麼會這麼成熟。這正是我心裡想的。比爾甚至不肯為我到香港去。

  小女孩繼續說:「媽媽說,他不過是在放假,放了差不多一年,他該膩了。」

  放假,放完假他遲早要回家的?如果他不肯離婚,不過是這個意思,我很是疲倦,畢竟拖了這麼久了,這件事結果怎麼樣,我竟有點糊塗,現在看來,彷彿是沒有結果的,然而又怎麼樣呢?這是我自願的,我口口聲聲表示著我自己的大方,我是自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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