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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亦舒

  我呆住了。

  「你答應了的,不能反悔。」他取出以前那只戒指,就套在我手指上。

  我不出聲,是,我答應了他的。

  我曉得他的意思。

  他說:「時間到了。」

  「再見,家明。」我說。

  「再見。」我走進候機室,到底沉不住氣,打了電話給比爾納梵,他來聽電話了,他還有心情上班!他的聲音一點也沒變,很鎮定地問:「哪一位?哪一位?」

  他沒有一絲悲憂,我心頭閃過一絲怒火,但是隨即平靜下去了。是的,他好像沒事人似的,但我也沒有呼天搶地呀,為什麼我要求他痛不欲生?人總是自私的嘛。

  他在電話那一頭問:「是誰?是誰?」

  我放下了話筒,歎一口氣,掛上了話筒。

  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上了飛機,不過打了一個盹,就到了。

  在補粉的時候,我在小鏡子裡看到眼上的小疤痕,我喃喃地說:「是,老師。」

  媽媽在機場出現,我嚇了一跳。

  誰通知她的?

  她猶有餘怒,她說:「家明說他央求你,你們又和好了?讓我看,嗯,戒指又戴好了,我不看他父母分上,再不饒他的,昨天他打長途電話來,我原不接聽,張太太求我,說他是一時之錯,叫我們原諒他,我有什麼辦法?女兒都原諒他了,我還氣他不成?這小子,將來結了婚,你當心點。」

  我默然。家明這個人,鬼靈精,一切安排得天衣無縫,現在他頂了所有的罪去,倒叫我怎麼見他?

  媽媽說:「你這次回來,是籌備婚禮的吧?家明說他三個月後回來。你也是,自己為什麼不來電話,倒叫他打電話來。家明在你們一出事就來信道歉,說是他不對,他不該跟外國女孩子去跳舞,被你看見了,所以——」

  我眼睛「刷」地紅了,我哭道:「媽,不關他事,是我誤會,我心太急了,不是真的——他是好人,媽,他是好人。」

  「唉唷!何必幫得他這麼厲害?誰不知道他是好人?吵架,是你們,和好,也是你們,咱們做大人只有心驚肉跳的份兒,現在既然好了,你哭什麼?」

  「媽媽,求你們不要怪他,全是我的錯。」

  「好好好,一切依你,你怎麼哭成這樣?發了神經了,看,腦門青筋都現了,快別哭!」

  然而我的眼淚是不能停了,我哭得精疲力倦,回家埋頭就睡。

  醒來的時候,媽媽悄聲對爸爸說:「——喬說是誤會,大概家明也有不是——」

  「我就說你太緊張了,唉,快讓他們結婚吧。」爸爸說。

  媽媽說:「明天就與張太太商量去。」

  我接了家明的電話:「喬,你就嫁我吧。」

  我哭道:「我實在配你不起,將來你也是要怨我的。」

  他說:「將來我如果酒後吐了真言,向你剖白,我如何如何跟鬼妹鬼混,你別用刀斬我,那時候就配得起我了。」

  我哭著說:「長途電話這麼貴,你盡講廢話哪。」

  「喬,答應我好不好?」

  「家明,這事你回來再說,我實在不行了,我真不行。」

  他說:「喬,一切不必你操心,你不是相信命運?這就是命運了。」

  「家明——」

  「你不相信我愛你?」

  我內疚得大哭。

  張太太跟媽媽轟轟烈烈地幹了起來,我是像做夢一般。

  連婚紗都買好了,我還賴著,不相信這是事實。

  我喜歡家明,愛上他是毫無困難的事,但是我實在沒有在他身上用過一點點心思,他彷彿是天上落下來的寶貝,我怕我一撿在手中,夢就醒了。

  我賴著。

  媽媽起了疑心,「喬,你事事這麼懶洋洋的,不是身體有毛病吧?」

  「媽,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皺起眉頭。

  她臉紅了。

  張伯母是離了譜,白金錶,黃金鐲子,如今金子什麼價錢,她這麼排場法。媽媽也盡情豪華,單是長旗袍替我做了十二件。

  爸爸笑道:「好,等女兒嫁過去了,咱們倆老也就喝西北風了。」

  我還是疑幻疑真,手足無措,只希望家明回來。

  有時候在街上看見外國男人,心驚肉跳,怕是比爾納梵尋我尋到香港來了,嚇個半死。這樣子擔心著,一下子就發了病。

  我在床上躺著,發了高燒。

  家明交了論文,口試完畢,不等畢業典禮就回來了。

  他坐在我床邊,說:「喬,你怎麼了?」

  媽媽半真半假地瞄著家明道:「都是給你氣的。」

  我聽了益發心痛如絞,哭道:「媽媽,求求你別說這種話。」

  媽媽也後悔了,「是,我不對。」她走開了。

  我悔道:「她什麼都不知道,你不要怪她,怪我好了。」

  家明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你放心,你放心。」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

  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他一刻不離地陪著我。

  我就是握著他的手過日子。

  他連飯都在我床頭吃。

  爸爸說:「見鬼,這兩個孩子簡直發神經了,然而白頭偕老是不成問題的了。」

  我熱度退了,人瘦了不少,禮服又得改小了。

  張伯母說:「咦,臉瘦得只剩兩隻眼睛了。」

  我跟家明猛說:「你想清楚了?你真是想清楚了?」

  亂成一片。

  媽媽說:「那裁縫真是急驚風碰見慢郎中,咱們帖子都發出去了呢!」

  我幾乎癱瘓過去。

  家明說:「你別擔心,喬。」

  我總算找了一個晚上,跟他在書房靜靜地坐著,說了一夜的話。

  「家明,你來之前,有沒有聽到什麼?」我問。

  「我知道你指什麼,沒有。我沒有見到他,他終於離婚了,我聽說的,他老婆一聽說你走了,就跟他離婚,說他沒出息,不是男人,辜負了你。」

  我詫異,「這女人竟有這樣的肝膽,她不怕我回去?」

  「你走了怎麼還會回去?」

  「那封信怎麼樣?」

  「還是呈上去了,鬧得一塌糊塗。」

  我忽然害怕起來,「他——他不會來這裡找我吧?」

  「來也不怕他,有我。」家明堅決地說。

  我發怔地落淚,現在我竟像瘟神似地怕著他。

  家明歎氣,「喬,你不要哭,你一哭我像心碎似的。」

  我們去註冊結婚,一切順利得不像話。

  然後就是婚禮。

  我沒有贊成去度蜜月。我簡直不相信這是事實,我一直穿著家明的睡衣,躺在他的床上,他睡在書房裡。然後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比爾納梵寫來的,媽媽遞給我的時候說:「英國朋友的信。」我手發著抖,拆開來看,裡面只有簡單的兩行字:「祝你新婚快樂。求你原諒,我要說的太多,以致不知道從何開始,衷心祝福,比爾納梵。」是家明通知他的,我心裡放下了一塊大石。這一段事,除了家明與我,沒有人知道,然而這事如此煙消雲散,叫我怎麼說呢?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然而我開始安定下來,我開始為家裡的沙發添一個墊子,叫傭人把廚房裡的電器換個新位置。

  對於家明來說,我有點怕他,他是知道我秘密的人。

  他的新工作還沒有開始,我與他有時候打場乒乓球,有時候去看一場戲。

  媽媽說:「喬這次回來變了,有點忐忑的,神經緊張得很,一刻見不到家明就不安,家明在她身邊她又沉默著不說話,怎麼一回事?」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我的故事。

  有時候我看著家明,我覺得他終有一天要計算我的,他是一個太聰明的人,到時我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他會把事情安排得天衣無縫,就像他安排我與他的婚事一般,誰曉得第一次母親去英國,是不是他的主意,我不過是他的一隻棋子。

  每次我與他打乒乓球的時候,他讓我贏,我就贏,他要我輸,我就輸。

  我開始明白他要娶我的原因,我有把柄在他手裡,我會聽他的話,抑或我把他想得太壞了?其實他是對我很好的?我不知道?我不敢猜想。

  我跟他並沒有戀愛過,就成了夫妻。做一隻棋子也並不是不好,人的未來是難以預測的,他替我安排了一切,我的將來,我的目前。我的過去也在他掌握中。

  我懷孕的時候,他很肯定地跟我說:「我們這一次是男孩子。」我相信會是男孩子,沒有人敢抗他的。

  忽然有一天在陽光下,我在花園散步,我不後悔與比爾納梵在一起的兩年了。那是一次戀愛,真的戀愛。而現在,我是幸福的,我似乎應該是一個毫無怨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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