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勤倒是笑了,「我應該做什麼?」
「我們替你找了一所房子,你出來看看,一定喜歡。」
「房子?我同母親住得好好的,我並不打算搬家。」
張懷德很溫和地說:「勤勤,你幾時聽過與母親同住的畫家。」
「我就是。」
張懷德也不客氣了,「你還未是畫家,勤勤。」
勤勤洩氣,「你們覺得我無形無格是不是?」
「稍微改變一下瑣碎的習慣就已經很好。」張安慰她。
勤勤抱怨,「下一次你們恐怕要連我的腦袋也換過。」
「絕不,」張懷德向她保證,「沒有更美麗的頭了。」
每一次她都來接她,不用勤勤費吹灰之力,但勤勤總有種被擺佈的感覺。
像一切做文藝工作的人,勤勤崇尚極度的自由,生活中最重要的元素是能夠率意而為,不能逍遙恣意地過日子,即不是優質生活。
她套上松身裙子便下樓去。
張懷德一見她便搖頭,「人們會以為你懷孕五月。」
勤勤笑,「你怎麼知道這是孕婦裙?最舒服了。」
「快上樓去換過。」
「去看房子而已。」勤勤訝異。
「從簽約開始,我不願意任何一個人看到你不修邊幅的樣子。」
她態度認真,勤勤知道不照她那麼做她決不罷休。
於是只得上樓去換制服。
勤勤讓她在樓下多等了二十分鐘。
張小姐賞罰分明,「好,」她稱讚她,「配涼皮鞋再正確沒有。」
勤勤忽然笑了,張小姐待她如一隻小狗,聽話有獎。
「我們走吧。」
車子駛上山去,是一幢新近裝修的老式別墅,三層樓不同人家,張小姐把勤勤帶上頂樓,勤勤喜歡那個曬台,看下去,整個蔚藍的海港就在眼前。
「這是你第一個家:畫家未成名之前,不必太奢麗。」
勤勤演的是畫家成名史,這是第一幕。
傢俱是桃本的,真正五十年代的製成品,線條特別純樸可愛。
地方寬敞,勤勤伸伸腿,很是喜歡,這裡像足是藝術家的家居。
「我知道你會喜歡,心情開朗才可以安心作畫。」
「我不知如何償還你們這些投資。」勤勤說的是真心話。
張懷德凝視她,「別擔心,檀先生的生意眼光從來沒錯。」
勤勤笑,「這一切,都轉嫁在消費者身上吧?」
張懷德沒有回答她。
勤勤已經發覺,對於不便作答的問題,張氏總是假裝沒聽到。
這當然是個極妙好法,稍後,勤勤活學活用,青出於藍。
「有人每天來替你收拾地方,要車的話,撥這個號碼。」
「我幾時搬進來?」
「今天。」
「你只給我三分鐘考慮時間。」
「我知道你會喜歡。」
勤勤吁出一口氣,「記者招待會呢,要不要預備?」
「專人明天會來替你排演。」
「排演?」
張懷德若無其事地說:「劇本早準備妥當,你放心。」
勤勤又一次意外。
「真人真事太過反覆無常,公眾不易接受,編定一套標準答案,貫徹始終,對你有益。」
「假話?」
張懷德笑了很久才停下來,「讓我們說,是經過修飾的話。」
勤勤惘然,「你一定笑我天真。」
「不,你將來會明白我們的制度。」
文太太並不反對勤勤搬出去,女兒已經成年,今年不飛,明年還是要走。
王媽倒是非常擾攘,這也是意料中事,日長夜短,白天也不過只有勤勤同她說說笑笑,勤勤一走,她豈非寂寞不堪,每一個人都只為自身著想,求自己方便。
新舊兩個家相距不過十分鐘車程,檀氏不見得不讓她回家,勤勤覺得並無大礙。
再客觀地看看祖屋,勤勤發覺光線的確不足,近廚房一帶,頗為油膩,王媽年老力衰,對衛生情況不甚注意。
窗簾沙發套子都舊得很了,手頭方便的話都應該換一換,不論是人或屋,非得不住維修改良更新,否則一下子便破破爛爛舊舊,要飯似的。
勤勤忽然覺得,即使在記者招待會上說說假話,也不是不可行的事,真正在生活的大前提下,倘若不肯受一點點委屈,那麼,更大的委屈會跟著而來。
勤勤默然屈服。
這心理轉折的過程不是一帆風順的人可以明白。
那個下午,勤勤略為收拾一下,就搬進新居。
王媽指出,以後文太太可以在空畫室內找搭子搓牌。
這倒是真的,但騰出雜物之後,勤勤只看見一搭一搭黑印,齪齪相。
她不忘撥一個電話給楊光:我將搬到玫瑰徑住,她想告訴他。
但是出版社回答她:「楊光不在這裡做了。」
「什麼,幾時走的,發生什麼事,他現在何處?」
那邊答:「不知道。」
勤勤惘然放下電話。
也不同她商量一下,也許他只願意躲起獨自療傷。
那份卑微的工作……幸虧楊光沒有家累。
其實勤勤有他家裡號碼,不過,他要是想找她,他會自動現身,此刻不方便揪他出來。
她叮囑王媽:「有人找我,叫他打到新家,切記切記。」
劇本送到新宿舍時,勤勤馬上翻閱。
英文。竟是英語本子。
全用英文書寫,讀了一遍,她放下心來,並非大話西遊,也不具怪誕成分,張懷德說得對,只不過略作修飾,模擬百來題問話,又詳列出答案,因為屆時記者問的不外是這些問題。
張懷德囑她背熟答案。
她看著勤勤,「你總是不肯完全信任我們,為什麼?」
勤勤沒料到那麼老練的人會問得這麼坦率,十分尷尬。
「你疑心太重了。」
「告訴我,張小姐,你們那裡,可有一位黑衣女士。」
張懷德一怔,「我不明白你說什麼。」
是因為這個人,一直令勤勤覺得背後還有重重故事。
勤勤猜到她不會透露什麼,但是肯定她知道黑衣女是誰。
勤勤問:「為何是英文本子?」
張懷德訝異地答:「因為在紐約,他們講的是英文。」
勤勤發誓以後她不再問任何問題,她懷疑張懷德會在檀中恕跟前訴苦。
勤勤猜對了。
張懷德向檀氏述職,臉色很壞。
她說:「……脾氣很壞,疑心又大,資質並不見得高超。」
檀中恕不響。
「她完全不明白整個計劃。」
檀中恕用手抵著下巴,聽手下訴苦。
過了很久很久,他說:「她還年輕,青嫩,會開竅的。」
張懷德問:「你真的這麼想?」
檀中恕看她一眼,目光尖銳,張懷德十分後悔多言。
檀中恕輕輕答:「我正這麼想。」
張懷德欲語還休。
「你有話儘管說。」
「她還差很遠,根本沒有準備好。」
「在你協助之下,應該沒有問題。」
張懷德想一想,退出門外。
檀中恕站在窗口,很久很久,沒有改變姿勢。
室內靜寂一片。
忽然之間,檀中恕笑了。
屏風後面的人也響應他,跟著笑起來。
檀中恕問:「她像你,還是像我?」
「當然像你,記得嗎,當年與你去紐約,還是第一次乘飛機。」
檀中恕自嘲:「但是,已經以畫家自居了。」他停一停,「翻翻畫冊,便以為精通西洋畫史。」
「什麼事都得有個開始,我喜歡文勤勤,她是個真人。」
檀中恕說:「我相信是,我全無見過她裝腔作勢。」
「做一個藝術家,先決條件是要做個真人。」
「那麼我們找對了人,來,喝一杯慶祝。」
「醫生說——」
「別理那些討厭鬼說些什麼。」
勤勤卻不得不理會她指導的話,他們讓她坐在台上長桌首席,台下坐著十來位記者,有的代表電視台手持攝影機,有些用強力閃光燈拍照,爭相發問,場面模擬似真的一樣。
勤勤手心冒汗,英語並非她母語,雖然發音準確,語調似模似樣,到底有點緊張。
她早已把所有問答背熟,上來的時候,深覺這個假招待會荒謬,坐下來看到這個場面,心怯了,才知道練習是必需的。
一位記者問:「文小姐,東方的藝術家飄洋過海到西方來,失卻民族的根,會有理想的發展嗎?」
勤勤呆住,本子裡沒有這個問題,要命,這分明是考她來的,她要憑機智應付。
可恨鎂光燈不停閃爍,她眼睛都花了。勤勤說:「哪裡的土壤適合藝術,根部就可在該處生長,藝術家祖籍何處並不重要。」
勤勤看到身在後座的張懷德點點頭表示讚許。
「文小姐,你覺得奧姬芙的風格如何?」
「所有成名前輩的作品都值得尊重。」
「沒有成名的呢,哈哈哈哈。」
「既然沒有成名,我們之間沒有接觸,甚難置評。」
「文小姐——」
張懷德站起來,「今天到此為止,大家散了吧,去把照片衝出來,呆會兒我們看錄像帶。」
勤勤怔怔的,下台來站著不動。
「你做得很好,」連張懷德都有點意外,「反應很快。」
勤勤抬起頭來,「我覺得自己呆若木雞,還需好好操練。」
張懷德大感快慰,「你願意學習練習就好。」
「我太幼稚,我以為畫畫只要把畫畫好。」勤勤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