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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時代不一樣了,什麼都需要包裝,從前的畫家可以住深山中,待後世花一千年去發掘他們的才華,現代人可負擔不起如此奢侈。」

  勤勤問:「下星期就去紐約?」

  「對。」

  「為什麼趕得這麼急?」

  「是檀先生安排的時間,對了,你有沒有出過門?」

  「家父曾攜我們母女環遊過世界,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浮光掠影,不記得那許多,但是對幾個美術博物館的印象,是相當深刻的。」

  張懷德忽然掩嘴笑。

  勤勤莫名其妙,「我講了什麼好笑的事嗎?」

  「你的口氣似答記者,勤勤,招待會已經散了,鬆弛吧。」

  勤勤這才尷尬起來,需要學的太多太多,不止學做畫家,也學做人。

  照片洗出來,張懷德同美容師商量:「頭髮還是放下來好,襯得臉容秀麗些,面頰上胭脂要換一種顏色,有一種金橘色試一試……勤勤,你有沒有發覺你太愛皺眉頭,切戒。」

  勤勤偷偷歎一口氣。

  比做戲還累。

  「沒有那麼壞吧?」

  勤勤一轉頭,「檀先生。」

  他來了,朝她會心微笑,勤勤心一動,莫非他是過來人?

  「你也試過這個滋味?」勤勤衝口而出。

  檀中恕笑,「來,我們抽空去喝杯咖啡,別去理他們。」

  「張小姐會罵的。」勤勤吐吐舌頭。

  張懷德過來,「檀先生,請過來看錄像帶。」

  勤勤不敢睜大眼睛,只自指縫間看自己:她有點呆,眉頭皺得太頻,時常伸手去摸耳朵,唯一的優點是英語說得不錯。

  唉,斷不是明星料子。

  張懷德看著勤勤,「沒有時間喝咖啡了,是不是?」

  勤勤巴不得有個地洞好鑽進去。

  第二三四天,勤勤不住在會議室練習,第五天,她一走進會場的姿態已經不同:冷靜、孤傲、清秀的面孔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動作伶俐,但笑起來的時候卻出奇的甜美。

  這時,全場人都認為她是可造之才。

  勤勤在這幾天內,平均每天只能睡六小時。

  幾次三番她想找楊光說幾句話,實在抽不出時間。

  就這樣,水急風勁,勤勤號去得又疾又快,岸上的楊光瞬息間只剩下一個小小黑點。

  遠去了。

  檀中恕每天都來看效果,他說:「可以了,太純熟反而虛假。」看一看勤勤。

  勤勤雖然發過誓不再問問題,終於還是輕問:「為什麼是紐約?」

  擅中恕輕輕答:「因為先知在本地歷來不吃香。」

  勤勤明白了。

  「來,我們去喝那杯咖啡。」

  「去哪裡?」

  「到了你就曉得。」

  張懷德過來說:「明天上午十點鐘的飛機,勤勤,司機八點鐘接你。」

  勤勤問檀中恕,「你與我們同行?」

  「他們應付這種場面綽綽有餘,我不一定抽得出空。」

  勤勤隨他進電梯,檀中恕按了二十四字頂樓。

  「也是我們的寫字樓?」

  檀中恕莞爾,勤勤好奇如一個小頑童,不問不歡。

  「我住在閣樓。」

  「啊。」

  勤勤猶疑了,與他上他家?這是獨身女的禁忌,必須緊記。

  檀中恕看她一眼,完全知道勤勤在想什麼,但不出聲。

  十五年前,他乘這部電梯上二十四樓的時候,感覺全然相同。

  真不相信這麼多日子已經過去,彼時他也是個年輕人,胸懷大志,有野心,但沒有門徑,冒險到這層大廈來探路…

  他沒有成為一個成功的畫家,但卻變為舉足輕重的畫商。

  檀中恕吁出一口氣。

  勤勤發覺他臉上那股憂鬱的陰霾又升上來了。

  電梯門打開,有下人出來迎接。

  屋裡絕對不止他們兩個人。

  檀中恕明明像是有話要說,始終沒有說出來。

  結果,喝咖啡真的成為喝咖啡。

  勤勤緩緩地說:「檀先生真認為我的作品已經可以見人?」

  他笑笑。

  「藝評家目光尖銳。」

  「我想起一句老話:不會的,教人;會家,辦事。」

  勤勤一怔,檀中恕並不重視他們。

  他又補充,「我有幾個很肯幫忙的朋友。」

  勤勤說:「可是,那我就聽不到中肯的批評了。」

  檀中恕看著她,「你是聰明人,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值幾分?」

  「我知道,所以才擔心。」勤勤一向最坦白不過。

  「時間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休息了,明天一早要出門。」

  「謝謝你,檀先生。」

  那天晚上,勤勤同母親在舊屋談了一會兒。

  她問王媽:「有沒有一個叫楊光的人找我?」

  王媽搖搖頭。

  勤勤回家睡了。睡得甘香而貪婪,每翻一個身都覺得心曠神怡,直到床頭電話鈴大響,將她吵醒,勤勤才想起她要出門,不知有多少事待辦,還未成功,已經要付出代價。

  是司機在車裡催她。

  勤勤發呆。

  一直到抵達飛機場她還不十分清醒,感覺像是做夢。

  自上如意齋典當石榴圖至今,不過短短三兩個月。

  感覺上她像是見了許多,學了許多,不復當日單純。

  她與張懷德坐頭等艙,侍應生一直文小姐長文小姐短在跟前服侍,感覺實在不壞,很容易習慣,一下子便由老好勤勤變為煞有介事的文小姐,勤勤不知她下不下得了台。

  她笑了。

  一輩子孤孤清清坐台上倒也罷了,不幸倒台,一下子失去前簇後擁的滋味,可真難受。

  勤勤年紀輕,二十多小時飛行時間對她來說不算一回事。

  下了飛機自有專車接送,她們並沒有下榻酒店。

  檀氏自置的公寓在公園大道與三十街交界處,兩廳兩房,張懷德一定要勤勤用較大的一間,勤勤無論如何不肯。張懷德覺得寬慰,呵這小孩不是一個恃寵生嬌需索無窮的惡女,多可愛,否則,再具才華再有天才也是枉然。

  行程勤勤一早看過,略事休息,她們便趕去辜更軒畫廊拜會。

  「我們可否步行去?」

  「不,勤勤,沒有時間了,而且起碼要走大半個小時。」

  「錯過多少風景。」勤勤惋惜。

  張懷德答:「看風景的人也許永遠不能抵達目的地。」

  說得也對。

  辜更軒本人在等她們。

  勤勤聽張懷德說過這位猶太人,七十多歲了,沒有子侄,只得兩個女兒,是以把業務傳與女婿,平時己不大露面。

  勤勤一進門便看到他筆挺地站著,白髮白鬚,十分神氣,一身黑色西裝一塵不染。

  「文小姐,歡迎歡迎。」

  勤勤一眼看到她的拙作倒是比她的人更先抵達,好幾個工人正在把畫掛起,勤勤忽覺十分汗顏,臉上卻絲毫不露,外人看了只覺得她涼涼的不易接近。

  她一邊伸手與辜更軒相握。

  立刻發覺連這位猶太裔老人也像其他人一樣,看見她的面孔,不由自主地凝視起來。

  勤勤避開他的目光,不避猶可,這一避視線落在老人手上,他剛與勤勤握完手鬆開,袖子縮上一點點,白金腕表露出來,勤勤看到表的側跟,有小小黑色的一串數目字。

  電光石火之間,勤勤已經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辜更軒在二次大戰時進過納粹集中營,腕上是紋身編號。

  勤勤心中惻然,也有一點點戰慄,退到一邊不出聲。

  辜更軒與張懷德交談起來。

  勤勤站得遠遠,看著她的畫,都已經鑲起來了,鄭重其事,當珍品處理。

  畫廊牆壁特別漆成一種灰藍色來遷就畫的色調。

  看上去似模似樣,只要宣傳工夫做得足夠文勤勤就依然是位畫壇新秀了。

  勤勤有一點點高興,也有一點點落寞,她想到她的朋友楊光,他只落得在兒童漫畫出版社為動畫人物著色,現連這份工作都丟了,走向不明,不知禍福。

  世事往往如此,一個人上去,多少人在地底下做他的陪襯,成功的人總有他的理由,因為成功了,失敗的人想找個自圓其說的借口都沒有。

  勤勤心底下,十分知道楊光的技藝勝她多多,無奈。

  辜更軒走過來,看到東方少女站著沉思,漆黑頭髮,象牙皮膚,高挑身段,他是一個識貨的人,雖然畫不如人,但一張美麗的面孔勝過多少言語。

  他們經營的是豪華住宅內的裝飾畫,顧客會樂意知道那些色彩悅人的作品出自一位漂亮年輕女畫家的手。

  老人問:「滿意嗎?」

  勤勤緩緩轉過身子來,輕輕一笑,這個姿勢她已練過多次,相當熟,但又不致於熟得油掉,看上去真是舒服。

  「這樣的機會,不是每一個年輕畫者可以獲得。」

  「英國口音,」辜更軒笑道,「會令很多人著迷。」

  勤勤笑笑。

  猶太人一直喜歡與中國人為伍,許是他們看到兩個民族間太多的共同點:聰敏、勤力、優秀、苦難。

  不知道捧起多少華裔藝術家,自建築師到服裝設計師、畫家……各種各類都有。

  辜更軒說:「回去休息吧,好好為明天準備。」

  勤勤渴望淋浴睡覺。

  她偕張懷德離開辜更軒畫廊。

  在大房車裡她怔怔看著街上風景,車子穿過中央公園往回駛,因為疲倦,所以她沒有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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