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來,這一班同事會對他們的子孫說:「啊,大畫家文勤勤,我認識她,她做過我同事呢。」
勤勤笑了。
從明日起,她要……怎麼個說法?鞭策自己,做一個自律的文藝工作者,每天一早起來,作畫。
學堂裡一個教師說的:靈感,不過是干思萬慮之後,終於開竅獲得結論那一剎的感覺。
勤勤決定用功。
到家,文太太正等她。
勤勤知道母親在等合理的解釋。
怪不得有些同學一找到工作就搬出外住,解釋實在是太累的一件事。
她坐下來,不出聲。
母親全神貫注地看著她,「你沒有話對我說?」
「我可否不說?」
「不可以。」
「我有自信所以辭職。」
「你真像你父親,一生嚮往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生活。」
勤勤笑,「每個人都愛過這種生活,只怕沒有條件耳。」
文太太歎口氣,「你難道不覺得石榴圖之事有蹊蹺?」
「是人家心甘情願買了去的,貨銀兩兌,公平交易。」
「我無話可說,勤勤,母親沒有更好的建議。」
勤勤露出笑容:「媽媽,往後我們家會一日比一日安樂。」
文太太歎口氣,「適才檀氏畫廊找你。」
勤勤一呆。
「請你明日去跟他們談談,說是工作的問題。」
工作?文勤勤不需要工作,謝了。
「得了,我明日復他。」
勤勤走進書房,直到晚飯時間才出來,吃了一點點,又躲在裡邊直到深夜。
她做了一張清單,把欠缺的畫具統統記下,明日好去採購,又把房內東西好好整理劃一,該留的留,該扔的扔。
明天起能夠充分利用這間空房帶來的奢侈了。
勤勤沒有復電給檀氏畫廊。
一連幾天,她都回憶那日寫字樓內發生的事,那雙屏風後的鞋尖,黑色考究無花無款的半跟鞋,到底屬於誰。
那坐在車內的女士,黑色的手套,黑色的衣袖,是否同一個人。
為什麼穿黑,因為悲慟,還是因為神秘,抑或因為喜愛。
她是檀中恕的什麼人,母親、妻子、恩人、姐妹?
節日氣氛早已淡卻,市面恢復正常,勤勤天天在家作畫。
楊光抽空與她通話,現輪到勤勤苦水連篇,盡訴創作之慘:「……你說是不是開玩笑,替我取個名字叫勤勤,勤力有個鬼用!這一門工夫靠的是天分,明日就去改名叫天才。」
楊光笑得彎腰。
「從前,因要來往寫字樓,還有個借口:忙呀,生活逼人,沒有時間,好了,此刻二十四小時都屬於我個人,並無勞形之案犢,亦無亂耳之絲竹,一點借口也找不到,百分之一百證實本人不長進。」
「喂喂喂,慢慢來,慢慢來。」
勤勤懊惱苦笑,「搞創作的人都在尋找一道門,希望把它打開,門後是一間充滿各式意念及靈感的房間,足夠我們用一輩子——」
楊光接上去,「但現實中,我們永遠站在走廊中,千辛萬昔打開一道門,發覺門後另外有門,打開它,還是門,永遠是一道一道的門,開不完的門。」
勤勤歎口氣,「你說得太對了,讓我們放棄吧。」
「你是那種人嗎?我情願繼續開門,希望在人間嘛。」
「但是那麼累。」
「你難道有比創作更好的事要做嗎,是什麼,跳舞、看電影、瞎逛?」
「楊光,你說得對。」
「能夠做你喜歡做的事,心無旁騖,已經非常幸運。」
「我愛你,楊光。」
楊光沉默一會兒,「勤勤,這種笑話說不得,我會相信的。」
勤勤為自己的畫生氣,有時將整枝筆飛出去,摔在牆上,以示憤怒。
然後她過去看粉牆上染的顏色漬子,指著它同自己說:「這,文勤勤,這一筆已經比你的工筆高超活潑。」
越是小心翼翼,刻意求新,越覺得整幅畫既僵又呆,再畫下去會走火入魔。
她穿著王媽煮飯用的圍裙,每天努力十多小時,但無進展。
一日畫畢洗手,照一照鏡子,發覺鬢腳一片白髮,勤勤以為一夜白頭,慘叫起來,仔細看後,才發覺原來是顏料,虛驚一場。
神經已經相當衰弱。
文太太問:「你怎麼搞的,休息了半個月,反而瘦下來。」
勤勤不出聲。
「不要逼自己,想畫就畫幾筆,不想畫便出去玩。」
「不逼怎麼行,你以為我蹉跎的是誰,有誰會等我的作品來解渴充飢?我所能蹉跎的,不過是我自己。」
「好好好,那你繼續不眠不休好了。」文太太擺擺手。
都說鬈頭髮的人脾氣激烈,勤勤可以證明這點,好幾個早上她不願意起床工作,王媽聽見她自言自語:「當心我掌摑你。」很少人對自己這樣嚴厲。
但王媽也不認為過分,那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勤勤整夜滿屋遊走尋找靈感,似隻大老鼠,叫人吃不消。
「小瘋子。」王媽喃喃喃地說。
勤勤懶洋洋自床上爬起來,發覺身上還穿著舊運動衣沒換,十分邋遢。
噫,外型倒十足似傳說中的藝術家了,她苦笑連連。
王媽進來說:「勤勤,有客人找你。」
勤勤嚇一跳,「誰?」用被子遮住身體。
莫非是楊光?
「那位坐黑色車子的先生。」
啊他。不得了不得了,勤勤連忙跳起來,他有什麼事?
若果是來追討畫價,想都不要想,已經花掉一大半。
她連忙洗一把臉,帶著惺忪出去見客。
檀中恕又一次擅自闖進她的畫室,自明天起,勤勤要把門鎖上。
她咳嗽一聲。
他轉過頭來。
勤勤呆呆看著他,他也不動聲色地看牢勤勤。
她一定剛起床,一臉倦慵,像頭小貓,身穿寬大運動衣,腳上只一雙舊羊毛襪,雙手抱在胸前,十分警惕的樣子。
檀中恕忽然忍不住笑了。
勤勤見他笑,便問:「有事嗎?」她總是突擊檢查。
「你一直沒有復我電話。」
「我不再想上班。」
「沒有人叫你定時上班。」
「半天也不行,抽不出時間來。」
「你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兩個人站在畫室中一直沒坐下來。
勤勤覺得不好意思,拖張椅子給檀中恕。
他脫下外套,輕輕坐下,勤勤掠掠頭髮,又咳嗽一聲。
他說:「這裡約莫有百多幅畫。」
勤勤無奈地攤攤手,盡在不言中。
「有沒有想過找人代理這些作品?」
勤勤一怔,代理?她脫口而出:「有人買才需要代理。」
「讓我們來做你的經理人如何?」檀中恕微笑著問。
勤勤跳起來,「啊?這就是你指的工作。」
他點點頭。
「什麼條件?」
「請你到畫廊來共我與的法律顧問及營業主任商談。」
勤勤又一怔,在他們眼中,畫同其他一切商品一視同仁。
「也許,」檀中恕試探,「你會嫌我們過度商業化?」
罷罷罷,誰叫藝術家也要吃飯穿衣。「沒有問題,我願意。」
「明天請到我們處開會作初步商議。」檀中恕站起來。
「嗯,我不畫我不想畫的畫。」
檀中恕笑,「什麼樣的畫都有人肯畫,我們何必勉強你。」
勤勤送他到門口,忽然想起來,「那位女士,在車裡等你?」
檀中恕十分訝異,「你指的是誰?」臉上一點蛛絲馬跡都找不到。
勤勤不出聲,在他身後關上門,立刻走到露台上去。
只見司機替他開門,這次,車廂內沒有人,她沒有來。
檀中恕像是知道勤勤在看他,進車子之前,抬起頭來,朝她笑一笑。
勤勤立時三刻漲紅了面孔,直接反應是回縮。
檀中恕上車走了。
勤勤吐吐舌頭。
她在客廳中轉圈子,啊,找到最理想的工作了,這是每個藝術家夢寐以求的機會,檀氏畫廊全力支持她,代表她,做她的經理人。
她要把這個喜訊告訴人,可惜母親出去了,找誰?
楊光,楊光會為她高興,她立刻打到從前的出版社。
「楊光,你在幹什麼?」
楊光苦笑,「為一節漫畫逐格上顏色。」
可憐的楊光,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他,會不會成為譏笑他,有時我們忘記朋友也是凡人,一樣有七情六慾,別把他們看作不會妒忌的聖人。
勤勤一時沒話可說。
「我太不快樂了。」楊光說,「大才小用,還要聽教訓,漫畫的發行商批評我的飛天俠衣服不夠繽紛。」
勤勤駭笑。
唉,你肯屈就,人家不一定欣賞,侮辱接踵而來。
勤勤物傷其類,適才的高興打了折扣,只想鼓勵楊光。
「要不要出來找機會?」
「不行啊,家人等我補助,我比不得你那麼幸運。」
「那麼,加把力道。」
「勤勤,有時我想,如果我也有鵝蛋臉長鬈發,情形會不會好一些?」
勤勤一聽,質問他:「你這是在說誰,嘎,誰?」
楊光咯咯咯地笑。
「楊光,我祝你快樂。」
「你不如祝我百折不撓,千錘百煉。」
勤勤服貼地說:「說真的,你不用磨練,才華也勝我多多。」
「但是我沒有象牙白皮膚。」
「楊光,你賣的是力氣,不是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