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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異性的目光有許多種,但這一種,勤勤第一次接觸到。

  一定還有下文。

  她取過外套。

  「喂,太太就回來,立即要開飯,這會子又去哪裡野。」

  「我去如意齋,給我留菜。」

  勤勤決心向瞿德霖打聽打聽消息。

  每次去都為著借貸,勤勤根本沒有心情打量地理環境。

  這次她站在翰林街,朝如意齋看過去,才發覺它整個向街的鋪面是一塊大玻璃,店舖裡一舉一動,兼夾所有陳設,街外人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喏,瞿先生正在招呼一位洋客,捧著一隻不知朝代的花瓶,正在努力遊說,而瞿太太,坐在小小書桌前算帳,勤勤正好看到她的側面。

  那一日,她前來舉債,不是坐在瞿太太對面嗎?倘若站在這個位置,不正可以看到她神色尷尬苦苦哀求嗎?

  勤勤像是想到關鍵上,但卻不懂開啟彈簧鎖,呆了片刻,走到橫街去,買了一大籃水果,挽著上如意齋。

  洋人已經離開,瞿老闆在數鈔票,看到勤勤,有點意外,生意人最拿手隨機應變。立刻呵呵地笑著招呼。

  瞿太太也搭訕說:「請坐請坐。」

  勤勤恃著年紀輕,索性開門見山:「瞿伯伯,我想問你,檀中恕是什麼人。」

  「他有沒有把餘款付你?」瞿德霖何嘗沒有好奇心。

  「我懷疑的不是這個。」

  瞿德霖說:「我也不擔心,我只是奇怪那日他是怎麼跑進店裡來的。」

  與勤勤的想法不謀而合。

  瞿太太馬上說:「他在店外看到我們。」

  瞿德霖笑,「我倆天天坐在這裡,有什麼好看。」

  瞿太太說:「他看到了勤勤。」

  「勤勤?」瞿德霖更加納罕。

  這小女孩子有什麼看頭?自幼頑皮得要命,文少辛是位名士,不懂教育孩子,把女兒寵成小怪物,每次來都像拆店似,叫人提心吊膽,不知哪些瓶瓶罐罐又要遭殃,直等到過了十八歲才定下性子來,泰半還是因父親過身給她的影響。

  不要說他不相信,連勤勤自己都不相信。

  美術科學生有個不成文的傳統打扮,總是不修邊幅的多,很難吸引到外行人的注意力。

  勤勤問:「瞿伯伯,你認識他?」

  「很久很久之前,見過一次半次面,你看,他很明顯已經飛黃騰達,我怎麼好意思同他稱兄道弟敘舊。」

  勤勤大喜過望,「他小時幹的是什麼?」

  「他也畫畫。」

  「真的!」勤勤大表意外,「家當就是這樣來的?」

  瞿氏夫婦笑了,勤勤立刻知道自己問得有多愚蠢。

  「他很會做生意,看樣子早已封筆。」

  「啊,原來是個傳奇人物。」

  瞿德霖說:「對,傳奇,用這兩個字形容他最妥當不過。」

  瞿太太說:「他現在不大出來,小一輩都以為他是畫商。」

  「他畫得好不好?」勤勤問。

  瞿太太好像對他很有印象,「人非常漂亮,畫十分普通。」

  瞿德霖自老妻一眼,「所以你暗暗留上了心。」

  勤勤見他倆這一把年紀還當眾耍花槍,大樂而笑。

  「這是事實,」瞿太太說,「中元畫會裡他是鋒頭人物,並不是為著他的作品。」

  「你們有沒有相片?」

  「找一找或許有。」

  瞿德霖越發不高興,「你珍藏的垃圾倒真還不少。」

  勤勤問瞿太太,「後來怎麼樣?」

  「都以為他失了蹤,直到檀氏畫廊成立,有人傳是他的生意,大家還不相信。」

  勤勤聽得津津有味,沒想到此行大有收穫。

  瞿德霖說:「打烊了,勤勤,改天再來玩。」分明不想妻子多說。

  勤勤站起來告辭。

  出了店門轉頭再看,只見瞿氏夫婦還在爭執,店堂燈光不見得輝煌,但也看得十分清晰。

  她假設他見到她,才推門進如意齋。

  有這種必要嗎?

  勤勤訕笑,想得太玄太多太虛無縹緲了。但,慢著,晚宴那日,職員都認識她,叫得出文小姐。怎麼會有這樣的本事?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她。

  勤勤又有一種被看了去的感覺。

  她伸手摸摸面孔。

  隨即想起母親等她吃飯,只得匆匆叫車趕回家豐

  原來檀氏同瞿伯伯他們是同輩,這麼說來,也應有四十出頭的歲數了。

  到家一見母親,勤勤便發牢騷,「下了班已經累個賊死,誰還有精力畫畫。」

  王媽媽來搶白她,「那你還滿街跑?」

  「鬆弛神經。」

  文太太笑女兒,「松過頭只記得吃共睡。」

  勤勤有點慚愧,伏在桌子上暗笑。

  「真正大畫家從來不發這種怨言。」

  勤勤說:「我要去睡了。」

  留下文太太與王媽在那裡笑個不停。

  勤勤只不過逗母親樂一會子,二十二歲大姑娘不見得真的滑稽到這種地步。

  在房內她用鉛筆打草稿,輪廓出來了,發覺畫的是檀中恕。

  畫中人比較年輕,沉鬱神情卻十分傳神。

  第二天,勤勤在辦公室接到檀氏畫廊的電話,請她有空上去一趟。

  「請問有甚麼特別的事?」

  「請等一等,檀先生同你講。」

  勤勤聽到檀中恕的聲音:「文小姐,石榴圖已尋到買主。」

  勤勤馬上瞪大雙眼,竟有這種事,她忍不住吞一口涎沫。

  「請過來收取款項。」

  「啊我馬上來。」

  擅中恕好像笑了,勤勤覺得非常難為情,這麼猴急。

  「你下了班才來吧,五點半見。」

  勤勤立刻看向壁上掛著的大鐘,才三點多,並且不出所料,大鐘的兩支針似乎即刻停止不動了,你越想它快些轉,它越是和你作對,萬試不爽。

  楊光走過來,「今晚老闆請客,你沒有忘記吧小姐。」

  「沒齒難忘。」

  他們老闆最喜歡在那種古式夜總會舉行聚餐勞軍,真令勤勤惆悵:半中不西的樂隊不停吹打流行曲,人聲嘈雜,小孩子跑來跑去,完了還有歌星出場講黃色笑話助興,這些都令一個讀美術的女孩懷疑生命的本義。

  勤勤實在不想去。

  偏偏老闆又不是不喜歡她,拉她共他坐,想半途開溜也不行。

  楊光輕輕安慰她:「與眾不同是行不通的。」

  勤勤投過去感激的一眼,歎口氣,「下班我有點事。」

  「你又不會搓麻將,記住八時半入席,別遲到。」

  「多謝關照。」

  到檀氏畫廊假如收到費用就不必去熬這種夜了。

  一有機會就退縮,勤勤十分慚愧,她沒有得到祖父勇於創業的優秀遺傳,她像父親,樂於沉迷個人嗜好,不思奮鬥。

  為什麼不嘗試克服環境呢,為什麼這樣縱容自己呢?

  勤勤完全得不到答案。這樣吊兒郎當地做下去,永世不得超生,辦公室內坐著的畫師,年輕時候,都有清秀的皮相,超脫的志願,但一下子就老了,何嘗有畫過一張半張發自內心的畫。

  有較好機會的話,勤勤必須把握。

  一到五點,她便抓住外套下班,楊光目送她的背影。

  他歎口氣,他明白她的志向,不過不要緊,再過三兩年,她就會知道,干藝術的人一般需要生活,屆時她會屈就。

  街上人群如潮水般湧往一個方向,人頭擠人頭,肩膀疊肩膀,把勤勤衝往車站,這個都會真的不易居,勤勤慨歎,一年不曉得多少人挨不下去。

  到了檀氏畫廊,她才記起,出門時忘記對鏡整妝。

  勤勤有一頭天然鬈發,要不剪得極短,要不留得極長,否則完全失去控制,此刻她正處於極長階段,但梳好不到一刻便自動彈散,只能結成辮子。

  也顧不得了。

  沒想到一出電梯便有職員前來招呼:「文小姐請進。」

  待來到會客室,又有秘書說:「文小姐請坐一坐,」接著按動通話器,「檀先生,文小姐到了。」

  勤勤坐下來,真舒服,一到檀氏畫廊,即成貴賓了。

  她伸伸腿。

  秘書推開檀中恕辦公室門進去。

  勤勤下意識張望一下,什麼都沒看到。

  秘書已經把門掩上。

  檀中恕問:「文小姐一個人來?」

  秘書點點頭。

  「隔五分鐘請她進來。」

  秘書輕輕退出。

  這時屏風後傳出女子的聲音來:「其實今天你就可以對她說。」

  檀中恕說:「你且看過是否適合。」

  對方太息一聲,不置可否,過一會兒說:「沒有時間了。」

  檀中恕有點激動,「不會的,我們再到歐洲去尋訪名醫。」

  女子淡淡笑兩聲。

  有人敲辦公室門,檀中恕與女子同時噤聲。

  是勤勤推門進來。

  「文小姐,」擅中恕迎上去,「請坐。」

  他抬頭看到勤勤標緻的小臉,不禁一呆,啊比什麼時候都更像她。

  屏風後面的人,顯然也受了震盪,發出輕微聲響。

  檀中恕連忙以咳嗽遮掩。

  勤勤的大眼睛充滿盼望,有種動人的閃爍不定的神色,經過一天工作,她稍見疲倦,嘴唇略欠血色,更得人憐惜。

  她問檀中恕:「石榴圖經已出售?」

  「你好像很意外,文小姐。」

  「是的,真沒想到。」

  檀中恕輕輕拉開抽屜,取出本票,交在勤勤手中。

  勤勤一看數目,只見許多個零,知道這約莫是文宅三兩年的家用,但並沒有心花怒放,反而覺得不能置信,好像進入迷離境界,呆呆地看著檀中恕,良久方在收條上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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