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給你看的。」
「真笑話,李白的詩還寫給老嫗看呢。」
勤勤笑,「李白老吃醉酒,不能當真。」
王媽替她添了熱茶,「你不出去走走?」
「王媽,我一無行頭,二無銜頭,你讓我到哪裡去走。」
「真是的,」王媽歎口氣,「這年頭男孩子多挑剔,又要家底又要學問更要相貌。」
「你看我,」勤勤說,「我是二世祖的女兒,本地小小學堂拿張文憑,學的又是一門中看不中用的功課,一無是處。」她擱下了筆。
「這是講機緣巧合的。」
「是是是,現在,我要繼續功課,請你肅靜迴避。」
但是感觸已被打斷,勤勤沒有再畫下去。
過了兩天,畫像終於完成,但除出開頭一部分,餘者勤勤自覺都是敗筆。
這一個年還算過得適意,假期之後,勤勤忙去上班。
一陣衝鋒,到下午才記起要去找禮服,忙不迭叫苦,好的衣裳早在十二月之前就被沽清,架子上七零八落,稍遲就要展出夏裝,勤勤呆在那裡。
楊光知道原委,替她解憂。
出版社名下有份婦女雜誌,一直找設計師贊助,楊光撥通電話,熟人一口答應。
勤勤本來也知道有這條門路,她情願借錢也不願借衣服。借錢是不得已,借衣服明明是虛榮。
我是一個虛榮的女子,她這樣對自己說。
勤勤捧著盒子回家。
打開盒子又叫苦。太隆重了,竟是件玫瑰紅的舞衣,十公里外就看得見人,且露肩,這種天氣凍死人,又沒有毛毛外套。
勤勤揮動拳頭,再這樣,她發誓,再這樣她就要開始恨社會了。
文太太終於找出一條黑色長流蘇披肩給勤勤,勤勤穿好,看看鏡子,像卡門,再不出門要遲到,只得截一部街車前去。
本來,這種宴會是可推卻的,何必擾攘這些時候。
但勤勤想去出席,不是孩子了,總要為前途著想,也許在那樣的場合,可以認識有力人士,再者,見識見識也好。
她一到門口,就有職員出來迎接,親切地招呼:「文小姐。」
勤勤看到有幾位女士打扮比她更加誇張,渾身亮片,配紅色狐狸毛的都有,才放下一顆忐忑不安的心。
勤勤開始有點笑容,悠然自得,到處觀看遊覽。
大堂中很快聚集百來名客人,勤勤用目光尋找檀中恕。
照說,他早應該出現了。
勤勤搭訕地問招待員:「檀先生還沒來?」
「今天的晚會一向由我們的總經理主持。」
勤勤有點失望,一抬眼,發覺招待員正細細打量她,她有點詫異。
招待員忙說:「檀先生在紐約。」
那個晚上與勤勤同桌的大部分是中年人,好幾位都是單身而來,泰半是專業人士,對勤勤特別注意,陪她說說笑笑,並不寂寞。
吃甜品的時候,有人建議送勤勤回家,她推搪:「有車來接我。」其實沒有,但一程便車並不算很大的誘惑,她應付得來,她不想借此結識朋友。
散席後坐計程車回家,勤勤又感喟:竟沒有人問她拿電話號碼。
回到家用鑰匙開了門,一徑走進書房,也不開燈,脫了鞋子,坐下發呆。
「還沒到十二點就打回原形了?」
勤勤笑,這是她母親打趣她。
「玩得開心嗎?」
「非常好,酒與食物都精彩,但是,母親,我發覺我完全不需要男伴也能快活地吃喝玩樂,多麼可悲。」
文太太一怔,笑出來。
「有沒有碰見活潑的男孩子?」
「有,但也許他們都不喜歡紅衣女郎。」勤勤歎口氣。
「不要緊,慢慢來。」文太太拍拍女兒膝頭,「上帝一早就準備好了,他把所有適齡女孩排成一行,每人配給一隻盒子,盒內裝滿喜怒哀樂,名利得失,婚姻戀情,份量各有不同,但式式具備,每個女孩子都得到一盒,那就是她的一生際遇。」
「什麼,」勤勤正在脫衣裳,「沒有商量餘地?」她大吃一驚。
文太太微笑,「恐怕沒有。」
「我的盒內有什麼,他怎麼知道我最需要什麼?」
文太太微笑,「據經驗所得,盒內通常沒有你最想要的東西。」
勤勤把紗裙掛好,「可不可以換,也許可以同其他女孩交換。」
文太太大笑,「你們這一代門檻比我們要精得多。」
勤勤坐下來,「我要成為一個名畫家。」
「即使要你拿其他一切來換?」
勤勤不服氣,「男孩子呢,他們又要不要輪候盒子?」
「他們是盒中內容一部分。」
「咄,多輕鬆。」
「睡吧。」
勤勤說:「從今天起,我簡直不敢開啟任何盒子。」
她洗把臉,即上床睡覺,她唯一的化妝品,是一管口紅。
第二天她把衣服還給楊光。
整個上午,為一篇小說畫插圖。
勤勤畫得很用心,先娛己,後娛人。薪酬已經夠菲薄,再做得不開心,損失更大,不如高高興興地盡力而為。
楊光走過來看她工作,她心想,將來這「楊光」不知照在誰身上?
還有,他不知藏匿在哪一隻盒子裡,交到誰的手中?
越想越玄。
這樣,工作才不會累。
下班返家,王媽來替她開門。
王媽悄悄地說:「有客人在等你。」
「媽媽呢?」
「出去了。」
「客人是誰,你怎麼放陌生人進來。」
「我看得出什麼人是什麼人,數十年來沒出過紕漏。」
勤勤連忙放下公事包,「怎麼不見人。」
「噫,我叫他在客廳坐。」
勤勤狠狠地瞪王媽一眼,到處找客人。
瞥見畫室門敞開一角,她已知道他在哪裡,連忙走過去。
客人背著門,在看她的畫。
勤勤認得那個身型。
沒有誰穿這樣普通的大衣會穿得這麼好看,這是檀中恕。
他來幹什麼,為何全無通報,何故到處亂闖。
勤勤並沒說什麼,她靜靜站在書房門口。他看畫,她看他背影,兩個人都沒有動。
過了相當久的一段時間,他緩緩轉過身子,發覺勤勤就站在他身後,原來想給人意外的他,倒先意外起來,怔住了,一句話也沒有。
勤勤向他點點頭,也不說話。
過一會兒,他輕輕咳嗽一聲,「這都是你的作品?」
勤勤點點頭。
他說:「頗有個人風格。」
勤勤把雙臂抱在胸前,「我自己卻覺得雜亂無章。」
「我不認為如此,很明顯你頗喜歡用這只藍色。」
「是,但並沒有帶來希望,不過去到哪裡是哪裡。」
檀中恕用拳頭遮住嘴巴,他一定在笑,很少碰到這般痛痛詆毀自己作品的人。
「我並沒有太多的天分,我只是非常非常喜歡畫。」
「世上真正的天才並不太多。」
「有些人真幸運,根本不用於錘百煉,越煉越精,生下來就注定是要做這一行,快、狠、準。」
「你認識這樣的人才?」
「同學中有幾個是,早已取到獎學金到外國去發展。」
「那還言之過早。」
勤勤習慣不開書房燈,作畫靠的是天然光,他們兩人站在黃昏的光線裡,漸漸只看得見對方一個輪廓。
勤勤仍然維持著那個姿勢,像是一動,客人會得跑掉。
只聽得他說:「比較喜歡水彩吧?」
勤勤據實答:「原料比較便宜。」
他點點頭。
勤勤終於說:「檀先生上來找我,可是有事?」
「我只是路過。」
勤勤略覺失望。
「也該告辭了。」
勤勤退開一點點,讓他走出書房,一直送他到大門口。
他下樓時彷彿還有什麼話要講,但是終於只說再見。
勤勤回到屋內,伏在露台上看他走向在斜路上等著的黑色大車。
王媽走過來搶白她:「亂放人進屋?我認得這部車子。」
勤勤轉過頭來對王媽說:「噓。」
剛才她回來可沒看到車子,只見司機下車替他開車門,咦,車裡有人。
是位女客,黑色的襪子,黑色的鞋子,他上車,她讓一讓身子,他坐到她身邊,他關上車門。
車廂內一片靜寂。
她輕輕問:「你看清楚那女孩子?」聲音低弱。
檀中恕點點頭。
「是否理想人選?」
「她長得非常漂亮,作品卻十分普通。」語氣惆悵。
「沒關係,可以慢慢培養。」她安慰他。
他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她戴著黑色長手套,芽著長袖衣服。
「文勤勤與你真像。」
她輕笑,「你怎麼會知道,你看到我的時候,我已經不小了。」
「畫廊職員在春茗那日見過她,都這麼說。」他敲敲前面的玻璃,叫司機開車。
車子這才緩緩駛下斜坡。
勤勤一直伏在欄杆上,正奇怪車子怎麼停著不動,看著它駛遠,才回到客廳去。
王媽說:「真是位怪客。」
勤勤很少有同王媽意見相合的時候,這時也不禁說「是」。
「他來幹什麼?」
勤勤說不上來,他說他路過,有幾個人跑過別人的家會走上去坐著乾等。
勤勤覺得他是來看她的,不是探訪,而是看。他的目光在她面孔上搜索,眼神出奇的溫柔,甚至帶一絲淒婉的味道,勤勤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