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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最近你應酬那麼繁忙,心煩意亂,還能創作?」

  勤勤只得答:「他們要求並不高。」

  家裡都裝修過了,十分整齊,勤勤那樣顧家,還有什麼可以挑剔的。

  最近檀中恕在幾個私人宴會都帶著勤勤出席。

  他們為她挑的禮服全部一個款式:古典的白色束腰大蓬裙,每次勤勤都覺得過分盛妝隆重,但宴會主人卻喜歡客人這一點尊重。

  勤勤問檀中恕:「一定要出席這一類場合嗎?」

  「如果你打算一輩子自說自畫,可以不必理會俗禮。」

  勤勤無話可說。

  她已經許久沒有看到那位愛穿黑色的女士出現,勤勤對於她的身份很有點把握。

  「最近大老闆有沒有提起我?」

  「她最近比較忙。」

  勤勤問:「你們相處得好嗎?」

  檀中恕一怔,「為何這樣問?」

  「每次說起她,你總好像有難言之隱似的。」

  檀中恕注視她,「你好像知道得很多。」

  「一點點,我有觀察能力。」

  「勤勤,你沒有到過我家吧,明日來便飯如何?」

  勤勤的心「咚」地一聲。

  她終於可以看到那位女士了。

  能夠使檀中恕置年齡及身份不顧的女子,一定有異常人,勤勤很希望見到她。

  勤勤第一次到檀府。

  地方寬大,佈置十分素雅古樸,一進門,勤勤便知道是夜要失望。

  屋子裡不像住有女主人。

  這種感覺可意會而不可言傳,譬如說,不見瓶花,又譬如說,空氣中沒有一絲香味,連小擺式都不多一件。

  勤勤問主人:「你一個人住這裡?」

  檀中恕微笑,「難道我應該同什麼人共住嗎?」

  勤勤不好意思,輕輕脫下外套,她原本打算花點勁裝個慇勤誠懇的樣子,現覺沒有必要,便斜斜靠在沙發上。

  檀中恕坐在另一頭看她。

  傭人在他們當中穿梭斟茶倒水遞糖果點心,他們倆的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過對方。

  勤勤內心有點慌亂,她怎麼可能是他的對手,身份年齡地位都相差得太遠。

  他也在想,這個女孩子,滑不留手,她到底看到多少,知道多少,他們的計劃,又能不能實現。

  兩個人都心事重重,越是這樣,表面反而懶洋洋。

  是他先問勤勤:「最近同誰在一起多?」

  「我幾乎每天都回家看母親,還有幾位老朋友,也時常走動。」

  「仍然談得來?」

  勤勤笑笑,「好聽的話多聽幾句,不好聽的話不去理它,有什麼合得來合不來。」

  「咦,聽上去好像很成熟很看得開的樣子。」

  勤勤說:「父親去世後,很多事便開了竅,一通百通。」

  檀中恕看著她。

  「吃過苦的人,處世總大方一點,我們知道,幸運並非必然,社會並不欠誰什麼,親友原來可以這樣殘忍。」

  檀中恕靜靜聆聽。

  「寒天喝過冰水之後,地平線突然廣闊,以後,無論誰是誰非,都不再重要,我只希望母親生活得好一點。」

  還有,本來還想成名,等到真正有了一點點名氣,卻發覺不是成名的料子。

  那一夜,只有他同她兩個人。

  起坐間擺著一架檀香木屏風,疏孔雕花,勤勤老是疑心屏風後躲著一個人,穿黑衣蒙黑紗,用一雙漆黑玲瓏的大眼睛偷窺她。

  但是沒有,可以看得見屏風後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

  勤勤反而牽記起那個人來。

  檀中恕見她目光閃爍,分外沉默,只當她疲倦。

  勤勤問:「可以參觀一下嗎?」

  屋子的實用面積並不是很大,傢俱少之又少,反而有股特別的味道。

  他把勤勤帶到花園,勤勤嗅到一股幽香。

  「種的是什麼花?」

  「桅子花。」

  勤勤一抬頭,月色下看到一株高大的桅子樹,椏杈上結滿肥大白碩的花朵,香入心脾。

  這間屋子每一草每一木都經過精心經營。

  勤勤說:「欠位女主人。」

  勤勤猜也猜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檀中恕忽然說:「要是你願意的話,你就是這裡的女主人。」

  勤勤僵住,她的脖子不能移動,眼睛本來看著樹梢的花朵,此刻滯留不動。

  過了很久很久,她聽見自己乾笑一聲,鎮定地說:「我已經有彼舒適的寓所,要這麼大的屋子何用,打整維修不易。」

  說完轉身回起坐問去。

  檀中恕替她披上外套,「我送你回去吧。」

  他親自開車送她,一路上再也沒有講話,勤勤一直疑心她剛才聽錯了,也許檀中恕只是說:「誰會願意做這裡的女主人」,或是「找個女主人不易」,甚至是「已經有女主人了,正在外游」。

  她情願她聽錯。

  車子一直駛到門口,她還似聽到檀中恕說:「要是你願意的話,你就是這裡的女主人。」

  勤勤的精神緊張,說錯了,他一定是說錯了。

  檀中恕替她拉開車門,「勤勤,請考慮我的建議。」

  呀他沒有說錯,她也沒有聽錯。

  勤勤呆在車廂中,不能動彈。

  過半晌她輕輕問:「如果我說是,便成為檀宅的女主人?」

  「對」

  「當然,做女主人必定要履行女主人的職責。」

  檀中恕微笑默認。

  勤勤下車,「我想一想。」這並非推搪,她糊塗了。

  一直到淋完浴,躺在床上,勤勤還似聽到檀中恕的建議。

  這與求婚,有沒有分別?

  勤勤一有問題想不通,便覺得疲倦,她決定逃避。

  於是一直睡到日上三竿,不願下床。

  在心情最壞、身體最倦的時候,勤勤連電話都不敢聽。

  客人是女傭放進來的,老實不客氣地站在房間門口叫她。

  勤勤一看,頓覺心寬,楊光果真似一道金色的陽光,令她輕鬆和煦,露出一絲笑意。

  「可以進來嗎?」他笑嘻嘻地問。

  「當然可以,」勤勤永遠穿運動衣睡覺。

  楊光坐在床沿,勤勤發覺他臉上沾著藍色顏料。

  他說:「我帶了幾張畫來,模仿你的風格,十分成功。」

  勤勤啼笑皆非,這大抵是全世界第一次由高手抄襲下手。

  她跳下床去看畫。

  勤勤呆住,楊光說得一點不錯,他做得太成功了,畫得真像真好,完全像文勤勤的性格,但似文勤勤突然功力猛進,打通任督兩脈之後的作品。

  勤勤掩住嘴駭笑,沒想到楊光為她會為到這個地步。

  她轉身看他,「我愛你,楊光。」

  「這次我相信你。」

  「你怎麼做得到!」

  楊光抱著雙臂微笑,「假如你愛那個人,你不難做到。」

  勤勤歎息一聲,「真不知如何謝你。」

  「你知道的,」他停一停,「不過算了。」

  「這些畫真的沒話講。」

  「勤勤,你也絕對可以做到這個地步,不過最近你的心已煩,你的意已亂,暫時你根本不想動筆。」

  「真要命,楊光,都給你說中了。」勤勤掩住面孔。

  楊光說:「一夜成名,心理負擔太重,難以舉筆。」

  「也不致於這樣吧?」

  楊光伸出雙手,搭住勤勤肩膀,把她轉過來,看到她眼睛裡去,「那麼只有一個答案,通常女性在戀愛的時候,心慌意亂,坐立不安,不要說是工作,連日常生活都難以應付。」

  勤勤一怔,「去你的,」她推開他,「開什麼玩笑。」

  楊光笑了,側著頭說:「你或許已愛上了我而懵然不覺。」

  勤勤也笑,「天下會有這樣滑稽的事。」

  「怎麼沒有,當局者迷,往往待發覺時已經太遲。」

  「沒有可能,」勤勤反駁,「不會的,我太清醒了。」

  「人的通病是過於高估自身,勤勤,你仔細想想。」

  「不要再打趣我,」勤勤臉色大變,「我們換個題目。」

  楊光詫異,勤勤一向玩得起,為何今日舉起白旗。

  「就這樣吧,三個月內,我可以提供足夠的數量給你。」

  勤勤並沒有回答,她怔怔地坐著出神,聽而不聞。

  「文勤勤。」楊光蹲下喚她。

  「我送你出去。」她卻站起來。

  「目的達到,也該逐客了。」他拉拉她蓬鬆的長髮。

  「楊光,隨時心血來潮,你都可以來坐。」

  把他送走,勤勤才發現,畫角的簽名,他都仿得似模似樣。

  這個可愛的人。

  但他錯了,勤勤自言自語,沒有人在戀愛中,她只是受整件事的神秘氣氛迷惑,以致無心工作。

  勤勤的新畫受到讚賞,畫評人說,如果文勤勤以這樣的級數進步,不消三年,那些努力創作三十週年的前輩需要購備手帕擦汗。

  當然是誇張的。

  但這次勤勤卻覺得寬慰,由此可見楊光才華橫溢。

  向畫廊推薦這位老友的機會似乎己告成熟。

  但是開口需要技巧。

  自從那一日起,每週回畫廊開工作會議變成一項苦差。

  她的位置在檀中恕的右邊。在那麼近的距離裝得若無其事,絕對是一項考驗。

  做他的畫匠已經這麼辛苦,誰敢去做檀宅的女主人。

  好不容易熬到散會,勤勤不合群,不想與他們一起走,故意留下。

  張懷德轉頭找她,「勤勤,一起喝杯茶。」

  「就我們兩個人如何?」

  「你有話同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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