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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專人寫的畫評一出來,震撼力大到沒有人敢不側目。

  每一幅畫上都釘著某某先生賞識字樣。真虛偽,勤勤想,乾脆寫上「已賣」,豈非爽快,就像傢俬鋪,或似時裝店,買者去也。

  展覽中也有小插曲,楊光那張畫被勤勤列為非賣品,偏偏有數十個顧客看中。

  不是沒有人識貨,儘管這些人客亦是同擅氏有生意往來的熟人,買畫不過是為應酬,但卻指定請文小姐以同樣筆法觸覺專門特地畫一張給他們。

  勤勤的感覺壞到透頂。

  楊光的真跡要論斤秤出去,但其中一張放錯了場地,即時身價百倍,貴不可言。

  可見這不是畫的問題,任何模糊不清的作品只要加以吹噓,故弄玄虛,作一副高不可攀、神秘莫測的樣子,都可以造成一時的轟動。在一段短時間內蒙騙一小撮人,實在並非難事。

  這樣子算下來,黑猩猩給包裝一下,也可以開畫展。

  沒有什麼好興奮的。

  是以文勤勤嘴角那一絲冷冷的嘲弄之笑意竟是真的了。

  展覽曲終人散,她抱著楊光那張畫回家。

  檀中恕與手下召開事後研究會,問得很簡單,只得一個問題:「文勤勤如何?」

  大家看著張懷德,她先發言:「非常好,完全知道她與畫廊相扶相助,一點沒有自以為是,絲毫不見驕矜,我當初對她略有偏見,是眼光偏差,現在證明在工作上面,她非常成熟。」

  宣傳主任說:「極易相處,真誠對待同事,伸縮力強。」

  「聰明、好學、能吃苦,情緒低落仍肯持續。」這是形象顧問,「我想大家都看到一點:她實在長得美。」

  檀中恕牽牽嘴角,有點淒酸意味。

  過片刻他說:「但是她的確相當任性。」

  張懷德說:「她畢竟是干藝術的,不羈在所難免。」

  「計劃可行?」

  「可行。」

  沒有異議。

  檀中恕說:「不過一個畫家,最主要還是作畫,沒有作品,即時死亡。」

  營業部代表笑了,「我們不會放過她的。」

  檀中恕輕聲說:「籌備下半年度去巴黎展覽。散會。」

  張懷德說,「看樣子文勤勤要痛下苦功。」

  檀中恕沒有回答,他看著對面牆上掛的那幅石榴圖,過了一會兒,同事都走光了,他用手摀住臉,許久許久沒有放開手,像是不再有力氣以面目示人的樣子。

  張懷德折回來,輕輕敲敲門,他才放開手。

  他輕聲問:「怎麼辦?」

  張懷德溫柔地答:「照指示辦事。」

  「她快要離我而去了。」

  「不會的,她最近吃了中藥已經好得多。」

  檀中恕不語,張懷德看到他眼中絕望之意,心中惻然。

  過半晌她說:「勤勤問我請一星期假,我准了她。」

  「那頑童!」聲音裡已經有太多的縱容愛憐溫情。

  勤勤可是一刻也沒停,約了楊光往資料圖書館找新聞。

  楊光叫救命。

  「小姐,我每天有固定的工作量,按件收取酬勞,手停口停。你饒了我好不好,一次兩次不要緊,三日兩頭召我下午三時出來,深夜十二時才放人,我們索性結婚也罷。」

  勤勤鄙視他,「你這種人,為朋友出一點點力氣,呼天搶地,改明兒碰到命中煞星,還不是乖乖地跪在那裡奉獻一切,現在對牢我就裝個死相。」

  「隨便你怎麼罵我,只要肯放我走,在所不計。」

  但是勤勤還是羈留著他,因為一個人兩隻眼做不了那許多。

  第四天,他們找到了要找的新聞。

  一九六六年四月:文藝報名廊版專題:齊穎勇臥病,齊氏畫廊業務轉交齊夫人廖怡女士。

  勤勤猛地自椅子上跳起來,楊光吃一驚,瞪著她。

  勤勤即時明白了。

  她按停了螢幕上的縮微底片。

  文太太閒談不說人非,這就是她不願意提的細節。

  齊穎勇同廖女士婚後十年左右,便因病將整盤生意交予年輕的妻子,他於翌年逝世,她承繼了生意。檀中恕曾說,他有位姓廖的夥伴。

  勤勤站起來,檀氏逸名的大老闆是廖女士不是廖先生。

  大家一定疑心檀氏奪齊穎勇的財業,才不肯透露消息。

  勤勤都弄清楚了。

  原來檀氏是這樣崛起的,說得粗俗一點,他財色兼收。

  當年風氣保守,人們對這件事的看法可想而知,他當然難以在這個圈子立足。

  勤勤伸手關掉螢幕,「我們走吧。」

  楊光問:「怎麼,你找到你要的東西了?」

  勤勤點點頭:「找到了。」

  「可不可以告訴我是什麼?」

  「將來慢慢說與你知。」

  「你看你這個人,所有鬼祟集於一身,既然有所保留,就不要參予我在事內,苦苦哀求我加入,又怕我洩露機密,既要靠我,又不信我,既要用我,卻又忌我,卻是何苦來哉。」

  「楊光,說那麼多話,你累還是不累。」勤勤回敬。

  「我看見你就累,一個畫家不畫畫,無頭蒼蠅似亂鑽。」

  勤勤悲哀了。

  「可恨世上還有楊光這樣的人,動不動饗她以真理。」

  再不動手畫畫,就來不及了。

  手頭上所有舊作皆已沽清,沒有新作,真是死路一條。

  「回去構思吧,」楊光勸道,「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麼地方是看得見的,天天運動,便成為運動員,天天上班,成為白領,滿街逛的人一輩子不會成為畫家,後台再堅也不管用。」

  勤勤苦悶地說:「我整個腦袋似被石塊塞住,什麼都擠不出來。」

  「用錘子敲呀。」楊光諷刺地建議。

  勤勤並不生氣,「你呢,楊光,你創作時,痛苦抑或快樂?」

  楊光站在街口說:「我們在此分手吧。」

  「你還沒有回答我。」

  「創作的感覺?我只覺得心中的顏色源源不絕要借手中畫筆傾吐出來,流鬯舒暢,取之不竭,是好是歹,畫了再說。」

  勤勤這才氣了,「楊光,我恨你,我妒忌你,我討厭你。」

  「這是我的錯嗎?」楊光微微笑。

  「上帝太過偏憐你。」勤勤抓住他上衣的領子搖他。

  「但是有什麼用,我的畫,連名都不能署,而你,你卻被捧至天上,與明星爭輝。」

  勤勤悻悻說:「再見。」

  楊光笑了,向她揮揮手。

  說有石頭塞住腦袋,還是很差的比喻,假後勤勤發覺她不敢下床,因為一醒來便要開始工作。

  她嘗試多種技巧,沒有一種生效,檀氏捧大了文勤勤的頭,卻沒有給她灌注同級大的才華。

  勤勤捧著頭掩住臉痛哭失聲。

  楊光說:「來與我一起工作。」

  「楊光,我怎麼越來越笨,一點神采都畫不出來。」

  第七章

  楊光看她一眼,不出聲,心想:我是你我也懶得再花腦筋,反正畫什麼都有人捧了去當寶貝。

  勤勤的痛苦是在天良未泯。

  「我被生活逼迫,」他笑說,「你則為名氣逼迫。」

  勤勤僵坐在畫室中。

  楊光開玩笑:「你若不嫌棄,我做你替身如何,敝店雖小,五臟俱全,你要我學誰,我都做得到,風格、派系,任由選擇,長短闊窄,可以商量,價格克己,顧客至上。」

  勤勤聽得傻了眼,過半晌,破涕為笑。

  楊光聲音中帶著無奈,「你若嫌我畫工粗糙,那就沒法。」

  「你出力,我出名,這不太委屈你了?」

  楊光看著勤勤,「委屈?如果你沒有查過字典,不知道這兩個字的真正意思,就不要置評。」

  勤勤握緊雙手,可憐的楊光,他的藝術生涯真不易過。

  「這裡這裡這裡,喜歡哪些,便扛回家吧,批發六折,遲些寄單子給你。」

  「這麼說來,整個文勤勤豈非成為一個假局,太荒謬了。」

  「勤勤,整件事的根源,便是一個商業假局。」

  勤勤坐下來,是,由一張仿八大山人的假畫開始。

  「你要我為你特地創造一系列新作風亦可,喜歡哪一種?」

  勤勤衝口而出:「你送我那幅畫,人人都欣賞。」

  楊光微笑,「啊那張。你大可天天去吃喝玩樂,巴黎畫展是幾時?到時來我處取貨可也。」

  勤勤怔怔的,像是讀小學時功課來不及做,到處找人抄襲算術題,既覺內疚,又覺輕鬆。

  勤勤問:「我的良知呢,我的廉恥呢?」

  「不要看得太嚴重,整件事裡,誰吃了虧,誰有損失?」

  「我們分頭工作吧,到時我有作品的話,就不必勞駕你。」

  楊光笑得胸有成竹。

  他知道答案,她也知道,文勤勤的事業在她揚名那一日開始,已經結束。

  檀氏利用文勤勤,文勤勤又利用楊光。

  張懷德每個星期來看文勤勤的工作進度,文勤勤每個星期又去看楊光的進度。

  奇是奇在三方面都很高興滿足,勤勤毫不吝嗇付給楊光合理酬勞,畫廊見到小部分新作,已經大喜過望。

  只有一個人起疑心。

  文太太問女兒:「你一天工作多少小時?」

  「上午十一時至下午三時。」

  「每天如此?」

  「像做功課一樣,我的確是個好學生。」

  文太太不語。

  勤勤有點歉意,她從來未曾試過瞞騙母親,但一個人年紀大了,心中難免藏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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