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勤點點頭。
「你看你滿懷心事的樣子,勤勤,你的藍色時期已經過去,此刻輪到粉紅時期,為何憂鬱,來,告訴我。」
「讓我們到畫廊以外的地方坐下詳談。」勤勤懇求。
「你的寓所還是我的寓所?」張懷德並不給她選擇餘地。
勤勤啼笑皆非。
「公眾場所並非說話的好地方,隔牆有耳,燭影搖紅。」
「有誰會來注意我們,我只想吸口新鮮空氣。」
「叫司機把我們送到郊外去,站在曠地裡說好了。」
「算了,就在這裡談吧,」勤勤宣佈放棄,「請問公司需不需要人才。」
張懷德一怔,沒想到勤勤會向她薦人。
「這真是位高手,見一見他如何,給他一個機會。」
「是你的小朋友吧?」張懷德微笑。
「他才氣橫溢——」
「那就不必替他擔心,遲早有機會冒出來。」
「遲同早有太大的分別,再拖下去,也許他會氣餒。」
「不會的,倘若會,那他還沒有足夠的意志力做真正的藝術家。」
「為什麼要考驗他,」勤勤不服氣,「為什麼不考驗我?」
張懷德凝視她,「沒有兩個人的命運相同。」
「太不公平了。」
張懷德大奇,「你為何抱怨,你又不是站在天秤低端。」
「我真的不能引薦這位朋友?」
「你可以的。」
勤勤轉過頭來,「有什麼辦法,請告訴我。」
「等你做了畫廊的女主人,你可以引薦任何人。」
什麼?勤勤的耳畔嗡地一聲,她這麼說是什麼意思,連忙定下神來,只見張懷德笑嘻嘻,像是適才所講,不過是一句打趣的話。
勤勤說:「你揶揄我。」
「好了好了,回去工作吧。」
女主人。
勤勤腦袋裡只有這三個字,女主人,她並沒有聽話回家,她叫司機載她到郊外散心。
張懷德站在窗前,看著車子向相反的方向駛出,不禁搖頭,「也怪不得她,一點娛樂都沒有。」
一角傳來檀中恕的聲音:「每點每滴的成就都要付出代價,沒有犧牲,沒有收穫。」
「勤勤算是應付得不錯了,也不能操之過急。」
「時間壓迫得很緊,她一定要看見她的承繼人。」
張懷德露出疑駭之狀,「我以為她在痊癒中。」
「沒有,病情並無好轉跡象,我看要提早讓勤勤見她。」
「我們對勤勤的反應尚未有十足把握。」
檀中恕吁出一口氣。
張懷德猶疑片刻,「請恕我直言,我認為一個人在病中所作的決定——」
檀中恕打斷了話題,「或許,或許她受病魔糾纏良久,影響到理性,但是她的旨意,永遠是我的命令,不論多無聊荒誕。」
張懷德站起來,「對不起,我為我的質疑道歉。」
檀中恕說:「你不必為我效忠。」
張懷德抬起頭來,「為什麼不,我又沒有更好的事要做。」
檀中恕避開她的目光,「這一段日子大家都不好過。」
張懷德微笑,「別擔心,文勤勤懂得苦中作樂。」
她說得很對。
勤勤獨自坐在郊外咖啡室寫生。
天氣回暖,樹頂蓬蓬然長滿葉子,勤勤素描春來夏初景色。
奇怪,只要不逼她趕夠數目開畫展,她仍然樂意執筆。
她嘲笑自己是個沒出息的人,畢生最偉大的抱負不過是伸伸懶腰,打打呵欠,做一點點小事娛己娛人。
躺在帆布椅子上,曬著和煦的太陽,半瞇著眼睛看羽狀樹葉縫隙中的藍天,雖南面王不易,她不想起身。
有沒有人陪都不要緊,她並不覺得寂寞,往往坐至司機前來喚她聽電話。
對方當然是張懷德,催她回工作室,叫她別曬腫了面孔。
勤勤許是那種罕見的人:剛剛開始便希望退出江湖。
女主人,她已經知道檀宅及畫廊此刻的女主人是誰。
他為什麼還要尋找新的女主人?
當天下午,勤勤接到如意齋的電話,是瞿伯母打來的。
「勤勤,有空請你走一趟,有件事你一定有興趣。」
「我馬上來。」
勤勤只想躲離工作室,有無新聞可聽,倒是其次。
到達如意齋,瞿德霖正與妻子爭執。
「你向勤勤提供這些陳年舊事幹什麼,太無聊了。」
「公眾人物的逸事人人談得,有什麼不可說的。」
「人家隔三十年還拿你來說長道短,你有什麼感想。」
「我會高興我尚有談論價值。」
瞿德霖正鬧情緒,沒注意到勤勤已經站在門口。
瞿太太先看到她,迎出來,瞿德霖只得訕訕地避開。
勤勤十分敬佩她的瞿伯伯,但人人如此高貴,她就沒有故事可聽,故此在她眼中,反而是瞿伯母可愛。
「勤勤,過來坐下。」
她捧出一疊舊雜誌,「今朝有人拿了這一疊東西來賣。」
「什麼,這也值錢?」勤勤大奇。
瞿太太看她一眼,這孩子,才吃了幾天飽飯,即時就不知餓人饑了,假畫都有人拎了來換錢,何況是真的舊畫。
嘴裡卻說:「三十多年的舊畫冊,我有興趣,便秤了回來翻閱。」
勤勤心中一動,「看到什麼?」
「過來瞧。」
瞿伯母翻到一頁,遞給勤勤看。
勤勤一看到標題叫畫壇新秀廖怡,雙眼便亮起來。
「長得可像你?」
勤勤看到一張大照片,主角留著長頭髮,坐地上,圓台花裙似傘一樣撒開。
「像我?」
「像極了。」
「恍惚是有一點點像。」
「打扮化妝不一樣,叫你擦上鮮紅唇膏,換上這種裙子,就更覺相似。」
勤勤放下畫冊,在旁人眼中,她倆一定相像,還記得第一次參加檀氏畫廊的宴會,眾人已經訝異地在她面孔上搜索,原來是為了這個。
勤勤說:「廖女士長得十分秀麗,我比她粗曠得多。」
她坐下來細讀那篇短短的訪問,文中最重要的一個聲明是廖怡認為嫁給齊穎勇是她最大的幸福。
當年的她十分年輕,大約同勤勤差不多年紀,但是與記者對答流利,口角成熟老練。
勤勤隨即想起,這可能亦是訓練過的官樣文章,不禁笑出聲來。
只聽得瞿太太說:「這樣的一篇訪問,老瞿都不給你看。」
勤勤微笑,「其實他們的事,家母也知道很多,不是秘密。」
「可不是。」
但從前不說,現在說,可見是要討好今日之文勤勤。
「這本雜誌可以送給我?」勤勤站起來,打算告辭。
「當然,勤勤,我們保持聯絡。」
勤勤一走,瞿德霖出來說:「這些事何用你來多嘴。」
瞿太太看他一眼,不出聲。
「勤勤此刻與檀某是一家人,你不怕從此多是非。」
「我看著勤勤長大,她不是那樣的人。」
「別說我不警告你。」
他看著勤勤過馬路上車。
勤勤已經把小片小片碎圖拼湊在一起,只差一點點,就可以看見整幅圖畫。
她把所有細節依次序順了一順。
回到家,勤勤把兩張照片放在一起細看,少年檀中恕並沒有碰到少女時期的廖怡,他遇見她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女子。
當時,她還是齊穎勇的妻子,他們倆戀愛的過程,可以想像,一定波濤洶湧。
勤勤十分神往,上一代不知恁地,居然在應付吃飯穿衣及日常工作之餘,還可以抽得出時間來談驚心動魄轟轟烈烈的戀愛。
輪到勤勤這一代,時間益發不夠用,喝一頓茶講一個電話就已經是半天,再沒頭蒼蠅似張羅一下瑣事,天都黑了,什麼都來不及做。
所以他們越來越遲婚,皆因勻不出時間。
勤勤羨慕以談戀愛為專業的人。最難得的是,發生那麼多事,檀中恕仍然把業務搞得蒸蒸日上,一點也沒有疏忽。
他哪裡來那麼多的時間?勤勤納罕,真是位異人。
晚上,她同他還要一起接待紐約來的老朋友辜更軒。
那樣大年紀的人了,今年見過,明年未必有機會再見。
檀中恕在住宅宴請他,就三個人。
他同辜老說:「本來懷德也要來,但有急事給她辦。」
辜老說:「這女孩子也跟了你不少日子了。」
檀中恕說:「十一年,奇怪,一晃眼十一年過去。」
「到了我這個年紀,你會發覺,霎時間半個世紀已經報銷。」
勤勤吃驚,「太誇張了。」
他們兩個人笑著點頭,「她不相信。」
勤勤見插不上嘴,索性做個好聽眾,一邊喝著香檳。
半途檀中恕去聽電話,勤勤便與辜更軒客套幾句。
辜老忽然問:「他對你說了沒有?」
「說什麼?」勤勤把身子趨過去問。
辜更軒凝視她片刻,「啊,他還沒有對你說。」
勤勤笑了,這位老人家,趁檀中恕走開,竟同她打起啞謎來。
勤勤淘起氣來,索性說:「他雖沒講,我也猜到八九分光景。」
辜老童心大作,「是嗎,倒要聽你說說看。」
勤勤微微笑,「我長得像一個人,是不是?」
辜老面色一變,「他已對你說了。」
勤勤問:「他到底要說什麼?」
檀中恕回座來,順口問:「你們談些什麼?」
辜更軒抬起頭,「你對勤勤說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