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他都不大記得從前的事,聽琦琦說,你這裡有記錄,可否給我們看一看?」
求真咳嗽一聲,「看來作甚什麼?」
許紅梅天真地說:「有助我們互相瞭解呀。」
「咄!」求真低喝一聲,「過去的事,最好統統忘得一乾二淨,一切均自今日開始,明白沒有?」
列嘉輝笑,「她想查我歷史。」
許紅梅也笑,「他過去不知有多少異性知己。」
這是典型戀愛中男女心態,既喜又悲,患得患失,求真十分瞭解。
「聽我的話不會錯。」
許紅梅凝視列嘉輝,「你不會再犯過去的錯誤了吧?」
「我何曾有錯?」
「那我何故與你分手?」
「全屬誤會。」列嘉輝轉過頭來,「女孩子最小心眼。」
小郭晴在一旁眼睛瞪得像銅鈴。
經過半世紀的滄桑,他們終於可以在一起痛快地戀愛了。
小郭嚥一口涎沫,看著這一對年輕男女,忽然由心底笑出來,「對,女孩子小心眼,男孩子魯莽,現在你們之間的誤會已經冰釋,還呆在此地幹什麼?回家去吧。」
列嘉輝與許紅梅手拉手,相視而笑。
許紅梅說:「我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你對我做過些什麼可怕的事。」
列嘉輝「哼」一聲,「說不定是你辜負我更多,此刻把話倒過來說。」
求真心想,誰欠誰都好,千萬不要再錯過這一次機會。
許紅梅說:「求真,我們打擾你也夠多了。」
「不妨不妨。」
他們各自撇下異性伴侶,重回對方懷抱,如余寶琪林永豪那樣的人,無辜做了他們的插曲。
「仍在本市居住?」求真問。
列嘉輝答:「你來過我們家,你知道那裡環境不錯。」
呵,那位管家先生會怎麼說?
果然,許紅梅說:「那處什麼都好,就是有個怪管家,老喜歡瞪著人看,好像不認識我們似的。」
求真只得笑。
「不過他服務實在周到,算了。」
求真送他們出門。
「求真,有空來看我們。」
求真也說:「對,我們要保持聯絡。」
只見列嘉輝先開了另一邊車門,侍候許紅梅坐上去,關好車門,自己才坐到駕駛位上。這是上一個世紀中的規矩。那個時候,女性身份嬌矜,男伴以服侍她們為榮。
到了世紀末,風氣大變,女性不得不自寶座下來,協助抵抗通貨膨脹,結果做得粗聲大氣、蓬頭垢面、情緒低落。
二十一世紀終於來臨,各歸各,負擔減輕,卻更加寂寞,忽然看到這一幕旖旎的風光,求真有點怔怔地。
再回到屋裡的時候,小郭已經走了。
他那種神龍見首不見影的作風,比他叔公尤甚。
他帶著許紅梅那五張磁碟一起離去。
求真看了當日新聞,便休息了。
一連好幾日,她都努力寫作,電腦終端機密密打出她的原稿,一下子一大疊,求真無限感慨,這就是她的歲月,這就是她的河山。
過兩日,求真家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他是列宅的管家。
求真曾蒙他禮待,故對他也相當客氣。
那位中年人一坐下便說:「卜小姐,我已經辭職不幹,你替我做個見證。」
求真一怔。
「將來列先生回來,你代我美言幾句,我是不得不走。」他惱怒他說。
「有事慢慢說。」
「我同那一對年輕人合不來,他們要拆掉屋子的間隔,重新裝修,我劇烈反對無效,只得辭工。」
求真頷首。
「他們到底是誰?列先生與老太太又去了何處?」
求真無言。
「他們是否合法繼承人?卜小姐,我有無必要將他們告到派出所去?」
「相信我,他們是合法的。」
「那年輕男子的確長得像列先生,難道是……」他噤聲。
求真娓婉地說:「辭了工也算了,列先生不會虧待你。」
管家不語,過一會兒又說:「我準備退休,哪裡再去找列先生那樣好的東家。」
「你做了多久?」
「整整十一年。」
「可以領取公積金。」
「列先生走之前已經發放給我,」他停一停,「卜小姐,他們倘若回來,請告訴他們,我隨時出來幫他們,這是我家地址。」
「沒問題。」
管家又說:「那對年輕人真怪,一時好幾天不眠不休,一時數日足不出戶,發起脾氣來亂摔東西,可是過一陣子又對著傻笑,甚至看著對方呆呆落淚,精神似有毛病。」
求真想,呵,自古熱戀中男女是這般怪模樣。
「不怕,不怕,他們沒事。」
管家賭氣道:「我不想再看下去了。」
「您多多保重。」
「幸虧有卜小姐這樣殷實的人為我做見證。」
求真唯唯諾諾。
二十一世紀了,能有多少人可以有資格什麼都不做,也不理世間發生些什麼,專心一意,瘋瘋癲癲談戀愛。
列嘉輝與許紅梅終於如願以償。
求真撥電話給琦琦。
有一位小姐來接聽,「我是新房客,立刻就要把電話號碼改掉。」
「打擾了。」
「你的朋友沒有把新號碼給你嗎?」
「想必是忙,忘記了,稍遲也許她會同我聯絡。」
對方有點同情求真:「靜靜等一會兒吧,她想找你,一定找得到,不要到處去搜刮她。」
「謝謝你的忠言,我省得。」
那陌生人十分識趣。
琦琦想靜,就讓她靜一陣子吧。
友誼不滅,友誼不是擱著就冷的一樣東西。
求真靜心工作了一個月。
小郭晴沒有出現,但是十分周到,常差人送可口精緻的食物給他的前輩。
一時是勃魯高魚子醬,一時是油爆蝦,一時是巧克力蛋糕,一時是一箱香檳。
到後來求真也不客氣了,索性點菜:「弄客清淡點的沙律,還有,會不會做粵式點心?」
求真自覺有點福氣,郭家的男丁居然都成為她的好友。
她沒能靠到祖父、外公、父親、叔伯、舅舅、兄弟、姐夫、丈夫……可是有小郭來體貼她,真是一種奇怪的緣分。
再過了幾天,小郭終於到訪。
帶著一個大大的公事包,見到前輩,問聲好,坐下來沉思。
求真莞爾,「緣何煞有介事?」
「關於許紅梅同列嘉輝……」
求真打斷他,「該案已經了結。」
「實不相瞞,這個多月來,我仍然對他倆明查暗訪。」
「發現了什麼?」
「一切都是真的。」
「咄!」
他打開文件夾子,取出一大疊放大照片,全部平放在地毯上。
他同他叔公一樣,不喜用先進的幻燈片裝置。
「看」
求真一眼掃過去,照片中全是許紅梅與列嘉輝。
沒有什麼不對呀?
「仔細看。」
求真又瞄了一下,照片拍得極好,主角像是特地在鏡頭前擺姿勢似的。
求真攤攤手,表示莫名其妙。
小郭「嘖」一聲,「你沒發覺,他們老了。」
求真啞然失笑,「人當然會老——」說到一半,猛然想起,立刻往口。
啊,原醫生說過,這兩個人要是戀愛,會迅速轉老。
求真連忙蹲下取起照片細細觀察。
不錯,老了。
照片中標著日期,最近一張攝於昨日,許紅梅己是一名少婦,面孔上肌肉略見鬆弛,顯得有點浮,把少女時秀氣的輪廓消失,笑時眼角嘴邊細紋畢露。
求真抬起頭,感覺十分淒涼。
小郭大惑不解:「人,怎麼可能老得那麼快?」
求真輕輕答:「他們不是普通人。」
「原醫生到底做了些什麼手腳?」
求真不知如何形容才好。
可是小郭晴絕頂聰明,「這是對有情人的懲罰是不是?」
求真點點頭。
小郭忽然拋出一句詩,「呵,自此人生長恨水長東。」
求真啼笑皆非地搖頭,「不不不,不是這句,你不熟古詩,應該是天若有情天亦老。」
小郭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句詩,十分震驚,「呵,太過貼切了,形容得真好。」
求真說:「據原醫生瞭解,我們都因有情而老,不過速度較緩慢,原來愛戀的情緒使我們身體產生更多衰老的內分泌。」
小郭又說:「多情卻被無情惱。」
他又用錯了。
小郭說:「世上無奇不有,我得把這件事配以圖片記錄下來,這也是我開始做筆記的時候了。」
「打算留給令郎?」
小郭搖搖頭,「我不認為我會結婚。」
「獨身主義?」
「明知自己大多旁騖,何必令家人寂寞?」
「言之過早,你還年輕。」
小郭說:「不過我弟弟早婚,已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那男孩與我感情融洽。」
呵,那也是一名小郭。
「幾歲?」
「五歲了。」
求真微笑,「稍等數年,你衣缽承繼有人。」
「我也是那樣想。」
那倒真是美事,一代傳一代。
小郭站起來,「這套照片我留給你,我會繼續向你報道這件事。」
「謝謝你。」
小郭走到門口,又轉過身子來,「我認得一位師傅,他會做生煎包,咬下去一口湯,一口肉,嘩……」
「每樣半打。」
「要趁熱吃。」
「是。」
小郭去了。
求真把照片逐張收拾好,放在一旁。
以這種速度算來,不消個多月,列嘉輝與許紅梅已會成為中年人。